村上春树的作品出版后,一鸣惊人,而且十分畅销,受到广泛读者的欢迎,以《挪威的森林》为例,单是日本方面的统计,截至1996年为止,已销出七百多万部,差不多每15个日本人之中便有一人曾购买此书,销量真是十分惊人。论者多以后现代 ( Post-Modern ) 的概念讨论村上春树的作品,而本文即尝试以神话及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挪威的森林》中的人物,并结合一些时代背景的因素,以免失之偏颇。
一、引言
村上春树在1988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以销量四百万部,引起日本的轰动,即使是台湾和香港等地,译本都受到读者广泛的欢迎,再版了很多次,还有很多关于村上春树的讨论。若从艾略特 ( T. S. Eliot ) 的诗歌理论去看《挪威的森林》,作者通过渡边、直子和绿子之间的感情关系和那时代动荡不安的政局表现了作者的情感,达到客观化的效果,而使到当代青少年产生共鸣。王向远专从后现代的消费文化分析村上春树的作品,他认为日本已出现了杰姆逊 ( Fredric Jameson,台译「詹明信」) 所谓的「晚期资本主义」 ( Late Capitalism ) 。所谓「晚期资本主义」,就是一种多国化、世界性的资本主义;他指出「这里(挪威的森林)有女主人公直子的灵与肉的背离,也有『我』的性爱选择的迷失,而永泽的一番话则似乎道出了『后现代』性爱的真谛:和自己睡觉的女孩子越多,自己越是麻木,越是无感觉。『任凭搅多少次都是一种模式』,大多是一次性消费,连对方的长相都懒得记下来……。就是后现代的重复法则。」
二、村上笔下的人物
其实,村上春树笔下的人物,我们不难发现他们都有水仙子式「自我疏离」 ( narcissistic alienation ) 的特质。在日本,60、70年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政治上动荡不安。战后日本受制于美国,实行了宪法为首等民主制度;当旧的传统还未去,新的未建立时,日本又在美国的扶助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发展经济,从而进入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当所谓的「全共斗」学运渐次失败和结束,大学恢复了原先的秩序,年青人不得不搭上时代的快车,被高速增长的经济牵着鼻走。学运的结束,不但意味着具有普遍意义的希望和理想的幻灭,同时象征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亦预示了另一个新时代的诞生。70年代三岛由纪夫自杀,在日本自卫队的阳台垂下标语,标语写着:「我对看到战后日本经济的繁荣迷住了心窍,忘记了国之根本,丧失了国民精神。若不正本清源,必然走向穷途末路,或陷入应付与伪善之中,自己的灵魂也将坠入空虚状态……」正好说明一般知识分子对于传统价值的执着,然而他们最后都挽不住历史的巨轮,有的便以自杀去超脱。
村上春树早期的作品,正是以日本60、70年代的学运作为背景。故此,小说中的人物在急剧变化、新旧交替的社会中,感到迷惘、彷徨,他们希望时间是静止的,使到他们不受干扰,就如水仙子一样临水自照,而不受干扰。可是时代是变动不居,历史的巨轮照样前进。所以,他们害怕衰老,渴望青春常在,不想长大,永远都是小孩子,而能保持纯洁,不需进入成人的社会,也不用承担社会的任何责任。他们明知道既不能改变现实环境,又不能适应现实,与外面的世界缺乏沟通,于是他们理想的建立,只是置在海市蜃楼中;浑然不知道他们的所谓理想,只不过是他们临水自照的倒影而已。
《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和渡边、甚至永泽都明显有水仙子的自我疏离的特质。直子觉得她和木月(即Kizuki)「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裸体小孩,饿了就吃香蕉,寂寞时两人相拥而睡……。」(页230,以下引文皆以香港博益出版公司译本为主),她们是生存在一个自我分离的王国,而渡边虽然最后觉悟到他必须长大,承担社会某些责任,但是他又觉得「不管是直子还是我,都应该在十八和十九之间来来去去才对……只有死者(木月)才永远都是十七岁。」(页66),即使是意气风发的永泽也「背负着他自己的地狱过日子。」(页57)村上春树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妻子儿女,有妻子也必定离异,亦没有上司和下属,即使是同事,也只是点头之交,正如水仙子神话中一样双亲不全。
另外,许多读过《挪威的森林》的人,都因为直子和渡边的恋情有疾而终,而觉得伤感和失落。除了这对恋人不能开花结果外。事实上,在小说中另一对恋人的关系─永泽和初美,亦是以悲剧收场,这的确使到这本小说染上灰色的调子。何乃英指出「其实不仅是男主人公,在小说里登场的直子以及其它一些人物都不免怀有浓重的失落感,以致有的人还不得不以自杀的手段了结自己的余生。也许正是这种浓重的失落感强烈地震撼了日本广大青年读者的心灵……。」
三、水仙子神话
如果从心理和神话的角度去分析,就会了解到他们恋爱的悲剧性,是因为他们具有自恋症的性格。我们将这些自恋症的人物称为「水仙子」。弗洛姆指出「积极的自恋者,脸上时时表现出特异神彩或自大;消极的自恋则常常表现出愤怒、忧郁不安和孤独。」,故此,自我向内退缩便形作自怜;自我向外过份膨胀便形作自私利己,在《挪威的森林》中便看两种不同的极端,直子代表极端的自怜,而永泽则代表极端的自私利己。
「水仙子」一词出自希腊神话,现将神话引述如下:
水仙子是长得很美的男子,很多山林女神 ( nymph ) 都倾慕他,但他对她们不屑一顾。其中有个叫「回声」 ( echo ) 的女神,因为单恋着他而致形销骨立,终于死去,在死前她请维纳斯女神为她报仇,因为水仙子那副铁心肠令很多人伤透了心。后来,维纳斯使水仙子走到一个水池旁边,看到自己的倒影,心生爱慕。但当他用手触摸它时,影像破灭了。待池水再平静时,影像又再出现了。水仙子向它说话,但得不到回答。他便向它打手势,它只有打相同手势给他。这个哑剧做了很多次,水仙子也尝试再触摸那影像,但还是失败了。最后水仙子忧郁而死。死时还不知他所爱的是自己的影像。上天神只把他的身体变成水仙花。
a ) 寡言
我们不难发现直子具有水仙子的性格。她觉得自己常常辞不达意,很难找到恰当的字句去表达自己。其实,水仙子就是藉语言的分隔,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分离,活在自己建立的世界里。斯图阿特认为「水仙子有一个名字叫『寡言』 ( Taciturn ) 」,黎顿 ( Lynne Layton ) 亦认为「水仙子不是用语言来传意,而是用作调节自尊。」在故事开始,叙述了渡边在去神田书店途中,在中央线的电车内偶遇直子。
「出了车站后,她也不往哪儿去,只顾快步往前。我没奈何地跟在后面走。直子和我之间总是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我站在直子背后一米……偶尔转过后面跟我说话,有些我能答得好,有些我不知到应该怎样答才好。有时我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可是,她好象并不在乎我听不听见似的。她说了自己想说的话后,继续往前行。」(页32, 33)
相遇到后,渡边只是一味跟着直子,由四谷走到驹边,就好象影子一样,而亦在这以后,他们开始约会。事实上,直子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自说自话。她不理会别人是否听懂她的说话,明白她的意思。而每次渡边和直子的见面都是四处闲逛,,很少谈话。直子往往自顾自行,渡边只是跟着直子的身后。对于这种事情渡边记忆深刻;「我们几乎每周见面,每次那样一股劲地逛来逛去。她走前面,我落后一些跟着……。」(页47)
凌恩认为「水仙子永不说出要说的话,同时言不达意。」巴赫 ( Sheldon Bach ) 亦指出「语言并不在于传意功能,而在于建立一种安稳感觉和避免自尊的丧失。」自始至终直子对着渡边一直都没有话说,甚至渡边也觉得直子的言词不着边际。她又表示自己不擅言词,很难用恰当的字词来表达自己。
直子那天出奇地多话。她说起孩提时代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无论那一桩都说得长,就如工笔画一般详细……。我开始留意到她的说法另有含意,有点怪异,有点不自然歪曲。每句说话都条理分明,连接方式郄很奇特。A的话题不知何时变成B的话题,不久由B变成C的话题,然后连续不辍,没完没了……。时间慢慢流逝,而直子继续说个不停。(页68)
直子本来是沉默寡言的人,忽然之间多了说话,渡边亦都认为她的说话是为了逃避。
「我不擅词令」直子说。「最近老是这样。当我想说什么时,总是想不起恰当的字眼。不是讲错了,就是说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过后我想更正,反而更混乱,错得更厉害,连自己最初想说什么也记不清楚了。简直就像自己的身体分裂为二,互相追逐的样子。而中央竖了一根大柱子,两个我在那里团团转着哦。恰当的字眼在另一个我的怀,这一个我是绝对赶不上的啊!」(页35, 36)
b ) 自我爱欲
直子将自己的不擅言词,比喻为就好象两个我围着一根柱子互相追逐;这个意象的使用,隐含了自我爱欲的意味。日本《古事记》曾记载有关男女追求的洪水神话,同直子所讲的情形很相似:
二神降到岛上,树起「天之卸柱」,建立起「八寻殿」。于是,伊邪那岐命问他的妹子伊邪那美命:「你的身体是怎样长成的?」她回答说:「我的身体已经长成了;只有一处未合在一起。」伊那岐命说道:「我的身体也都长成了;只有一处多余。我想我的多余处,塞进你的未合处;生产国土,你看怎样?」伊邪美命回答说:「这样做很好。」伊那岐命接着说道:「我和你围绕这个天之御柱走,在相遇的地方结合。」
日本和西方的学者便指出洪水神话中绕柱或绕树而走的行动可以肯定说是男女交媾的象征。直子自我爱欲的倾向不言而喻。然而,直子没有办法追到另外一个我,一切都是徒劳,就好象水仙子一样迷恋上的倒影,却没法与自己的倒影沟通。在故事开始,彷佛已暗示了直子最终的结局离不开死亡。
除此以外,台湾译本的译者赖明珠便指出「在许多(村上春树)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主角照镜子,不是随便照一下,而是极认真的长时间的照……不只有我照镜子,此外梦中、或午夜梦回的月光下,直子照镜子、笠原may照镜子也分别成为书中极棈彩动人的重要一幕。……」我们都知道镜或影像是水仙子神话的一个重要主题。史托洛卢 ( stolorow ) 指出一些病人看着镜中的影像,着了迷,为的是要保持和安定那分崩离析的自我外像。直子在月光下照镜又一次证明她自体性欲的倾向。
c ) 喜怒无常
自木月死后,直子生存的唯一理由,就似乎只是渡边爱她,而她郄从未爱过渡边。即使直子和渡边发生了性关系,也不过是縻渡边的一种方法,使渡边继续爱她,依赖着她,满足她的心理需要,于是对渡边采取了若即若离的态度;从而肯定那个支离破碎、模糊的自我。阿本海默 ( Karl M. Abenheimer ) 认为自恋的特色是自我向他人的永不满足的要求;另一方面,它是一种自我态度 ( ego-attitude ) ,水仙子希图在无冲突情况下自我得到满足,同时又保护自己不受自我毁灭倾向的侵扰。因此,他要控制别人,但是那被爱者永不是被看作是个本身值得别人去爱的人。所以爱情是他的手段。他对自己也是一样。他有时会严厉地反省,但也只对本身可使自己安身的质素感到兴趣。他又说:水仙子在顺从或冷漠的背后是有控制他人的企图的。因此,顺服和冷漠往往和控制构成一个循环;所以直子的情绪总是反反复覆,喜怒无常。在小说的开始,渡边用倒的方式,回忆起直子的种种事情。直子常常感到没有安全感,她需要不断地肯定渡边爱她,她才能肯定自我。又不时向渡边发脾气。故此她一方面要不断地知道和肯定渡边爱她,不会离弃她,
「你是真心的吗?」(直子)
「当然是真心的」(渡边)(页8)
「渡边,你喜欢我吗?」
「当然。」我回答……。
「希望你记得我。我的存在以及我在你身边的事,你会永远记住吗?」
「当然永远记住啦。」(页11, 12)
但是另一方面又极度怀疑,造成她的情绪不稳定。
「为什么?」(渡边)
「因为我不能那样做。那太过分了。那是--」直子骤然闭口不语,继续迈步……因为谁也不能守护谁呀。假设我和你结婚好了。你会到公司上班吧。那么,当你去上班那段时间,到底谁来保护我?我能紧紧跟着你到死为止么?……然后有一天,你会嫌弃我的。你会想,我这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我的一生只不过是为了照顾这个女人么?我不喜欢这样。而且,那样子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啊!」(页10)
「……为何你不明白这个?你连这点也不了解,怎能说你可以照顾我?」(直子)
同时,直子亦具有自我憎恨的水仙子性格,因为自恋是把原欲压制着,因而引起痛苦,引起憎恨。而且,自恋者的要求很高,当一个目标可以达到时,他又会订立一个更高的目标。心理学家以为是因为他内心有所谓「内在破坏者」。直子向渡边提出无理要求后,又觉得自己的要求是太过份,于是直子的自恋便转为自我憎恨:
「我比你想象中更复杂哦。阴沉、冷酷、复杂……。为何时你跟我睡?干嘛不把我搁在一边?」(页11)
当渡边从回忆中,记起直子的一切时,方才发觉直子一直从未爱过他,亦在此时方发觉到直子要他永远记住她和她身边的一切,就是为怕他忘记她,这点无疑是自私的。
d ) 不合群、孤独
另外,水仙子不能爱人,只知爱自己;他不能合群,他是反社会 ( anti-social ) 、反自我 ( anti-self ) 。直子自始都重复地问渡边团体生活是怎样的,对她来说,团体生活就是一件希奇的事,好象她从未有过合群生活的经验。
「团体生活如何?跟别人一起生活愉快?」直子问……。
「哎,你认为我也能过那种生活?」(直子)
「你指团体生活?」(渡边)
「你想搬去宿舍么?」我探问。
「不,不是的。」直子说。「我只是想一想而已。想想团体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换句话说……,直子咬着唇,努力寻找恰当的词语表达。结果好象没找到。她叹一口气,垂下眼帘。我不知道,算了。」(页30, 31)
对于直子来说,群体生活是不可能的,虽然她的头脑是清醒的,也与常人无异,但最后都不得不被送入精神疗养院。她自始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于是躲进了疗养院,避开了与人沟通,也与外界完全隔绝。在直子寄给渡边的信中,这样写道:「……只要在这里,我们就不会使人痛苦,别人也不会使我们痛苦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是『歪曲』的缘故。……但在我们的小天地里,歪曲就是前提条件。我们就像印第安人在头上戴上象征他的部族的羽毛一样……然后悄然过日子。」(页156)克恩伯指出这种生活是「宏大的离居」 ( splendid isolation ) ;也可以说是一种退稳,就是为了找寻一个快意或涅盘的境界 ( euphoric or nirvana state )。
e ) 害怕衰老
根据弗洛依德的讲法,自恋是最初发生在儿童时期,故此水仙子人物都具有童稚的气质,而且他们害怕哀老,总想把青春留住,使到他们不需长大,去面对人生的种种。他们对社会采取一种逃避的手段,于是他们所建立的虚幻世界,不致破碎。拉斯奇 ( Lasch ) 指出自恋者:「他能自如地操纵他给别人的印像,渴望得到崇拜但又鄙视那些受他操纵并崇拜他的人,如饥似渴地想用感情经历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害怕衰老。」又指出:「自恋者自身没什么才智,他就仰仗于他人来证实他的自我意识。他需要众人来崇拜他的美貌、魅力、名声、权力,而这些都都是一些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属性。因为无法从爱情或工作中达到令人满意的升华,他便觉得一旦韶华已逝他就一无所有。他对未来毫无兴趣……。」直子一向对年华的老去,十分敏感,她常希望保持青春,自己是永远不会长大一样,不必面对社会,因此害怕老死,也对将来一点兴趣也没有,然而时光总是一去不返的:
「也许我们必须偿还我们亏欠这个世界的。」直子抬起脸起来。「偿还成长的痛苦之烦类的东西。我们没有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如令算账的日子到了。因此木月死了,而我这样子来了这里。我们就像无人岛上的裸体子小孩,饿了就吃香蕉,寂寞时两人相拥而眠。可是这种事不能永远持续下去呀。我们都会逐渐长大,必须出到社会。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你是我们跟外面世界联结的环。我们透过你作斡旋,努力地跟外面世界和谐地同化。虽然终究不太顺利。」(页230, 231)
她们生活在自己建立的虚幻的世界,渡边成为她们唯一与外面世界沟通的渠道。她们根本不能适应社会的变化,所以,她们希望时间是静止的。由此可知,她的自恋是要远离世俗的纷扰而回到没有时间的乐园(注 23)。马库瑟 ( Herbert Marcuse ) 也认为时间是维持社会的法律和秩序、常规,和把自由推送到理想国去的建制的因素。没有了时间就是最理想的快乐。亦因为这样,死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只是返回母胎的无机状态。
五、永泽的性恪特征
a ) 自我浮夸
同样,渡边在宿舍认识的朋友--永泽,亦是一个水仙子人物。渡边和永泽的相识的过程便饶有趣味。话说有一天,渡边在宿的食堂看《大享小传》 ( The Great Gatsby ) ,有一个人走过问渡边看什么书,而渡边说已看了三遍《大享小传》,每一页都有光辉。那人便说读过《大享小传》三遍的人可以和我交朋友,那个人就是永泽。永泽高度的智化而展现了他的浮夸自我 ( grandiose self ) ,把真实自我 ( true self ) 掩盖,而看不起宿舍里其它的人:
永泽是个愈了解他就愈令人觉得他奇妙的人。
「不是我不信任现代文学哦。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去读那些未经时代……洗礼的作品。人生苦短啊!」
「你喜欢哪些作家?」我尝试问。
「巴尔札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立刻回答。
「称不上是现代作家吧。」
「所以我才读嘛。假如读的东西跟别人一样,思维方式就跟别人一样了。那是乡巴佬、俗气人的世界。正经的人不做那种事。你知道吗?渡边,这幢宿舍里稍微认真的人就只有你和我了。其它的全是垃圾。」(页56)
b ) 内心空虚
在当时日本来说,永泽是一个相当成功的人士,他不但成绩优异,进入著名的大学学府--东京大学,而且家境富裕,然而内心却十分空虚:「……首先他以头脑好知名。毫不费力地进入东大,取得优异的成绩,打算参加公务员考试,进外务省当外交官。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毕业于东大医学院,准备继承家业。完全无可挑剔的一家人。永泽手头宽裕,加上风度翩翩,任谁都会多看他两眼,甚至连舍监也不敢对他说一句重话。无论他向谁要求什么,对方必然毫无意见地言听计从,他们不敢不那样做。」(页56)
而克恩伯 ( Kernberg ) 指出:「有水仙子性恪的聪明人会表现出相当有创造力。他们会是工业界或学术界领袖,亦会是某些艺术领域中的表表者。但长期下来,我们发觉他们的浮浅和变动不定,缺乏深度,和在光辉后面的空虚。」事实上,他不但聪明,成绩卓越,在东大就读,还通晓多国语言,最后都能够通过外务省考试,成为一个外交官;在宿舍里他则是众人的领袖,可是渡边却认为他内心十分痛苦:「……他一方面率领众人乐观地向前迈进,一方面却孤独地在阴郁的泥沼底层痛苦地打滚。我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不明白其它人何以看不出他这一面。这个男人背负着他自己的地狱过日子。」(页57)
由于有这些优厚的条件,他是宿舍里的精英份子,享有宿舍的特权。他通过自己看过的古典小说去抬高了自己,贬低了他人,从而发展了他的浮夸自我 ( grandiose self ) 。虽然宿舍的人十分崇拜、欣赏他,因为他曾为新生和旧生之间做和事佬,为了平息纠纷,吃了三条鼻虫,可是他并不欣赏这些崇拜他的人,觉得他们只是垃圾,印证了拉斯奇 ( Lasch ) 所讲「他能自如地操纵他给别人的印像,渴望得到崇拜但又鄙视那些受他操纵并崇拜他的人……。」渡边所以能够成为永泽的朋友,就是因为渡边对永泽不感到欣赏或崇拜之类,也因为成为永泽的朋友,而惹来别人的尊重:「……对于永泽会看上我这种毫无特长的人做他的知己朋友,大家都惊奇不已……永泽之所以喜欢我,就因我对他一点不表示敬佩之故……在他看来,也许觉得十分惊奇也说不定。」(页57)
克恩伯认为:「自恋性格的最主要特征是浮夸、极端的自我中心,明显地对其他人缺乏关心及同情心,不管事实上,他们渴望获得别人对他的羡慕和认同。」我们不难发现永泽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他经常和渡边到酒吧猎艳,与不相识的女孩子胡混。不过,永泽并非真心想跟那些女孩上床的,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并且藉此感情经验填补内心中的空虚。他只求一己之快乐,完全忽视别人的感受。当渡边问永泽干了七十次不会感到空虚,永泽郄说:「那很难解释。对了,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是写过一本有关赌博的书么?就跟那个道理一样。换句话说,当周围充满了可能性的时候,若要视着无睹地回避过去乃是非常困难的事……」(页62)这里也显视了他本人自私的地方。渡边便曾目睹永泽醉酒时对着一位女孩恶意发脾气。
c ) 自私自利
而且永泽本身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初美。初美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很符合永泽的要求,同样是出身于富裕的家庭,可以说是门当户对。从神话角度来说,初美实际饰演了厄科 ( echo ) 的角色。即使她知道永泽到处胡混,她也甘愿承受这种不平对,一心一意地爱着永泽,可是永泽一方面觉得高攀不起,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初美爱他是理所当然的:
「总之,我不想跟任何人结婚,这件事我也对初美说清楚了。所以嘛,如果初美想跟别人结婚,我不阻止。如果她不结婚,要等我也可以。就是这个意思。要等我也可以。」(页100)
他甚至认为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表现他的极端自私的一面:
「这个世界,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不是我造成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我从来没有欺骗过初美。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很过份的人,我已事先告诉她,若是她不喜欢我那样就分手。」(页101)
事实上,初美与永泽这段情,初美要承受很大压力,承受这种自虐式的恋爱。永泽对初美态度很傲慢,坦然承认跟其它女人鬼混,也表示「一夜情」的习惯,他仍然会继续用它来解决性欲。初美虽然表示了小小的抗议,但到了最后还是是默默忍受。在他们的一次争吵中,我们可以知道永泽只专注于自己的感受:
「你无法理解男人的性欲是怎么回事。」永泽对初美说:「就如我和你交往了三年,这段期间我和无数的女孩腄过,可是我对她们毫无印象,连长相名字都记不得了。每个都只睡一次。相遇、做爱、分手。仅此而已。这又有什么不对?」
「我受不了的就是你这种傲慢」。初美平静地说。「问题不是你和别的女人睡不睡觉的事。到目前止,我从来没有为你玩女人的事认真生过气,对不?」
「那个不叫玩女人,纯綷是逢场作戏而已。谁也不会受伤害。」永泽说。
「我受伤害了。」初美说。「难道只有我,你就不能满足?」
无论初美怎样迁就永泽,最后仍旧和永泽分手了,而且在永泽去了德国当外交官两年后,她嫁给了另外一个人,但并不是她喜欢。两年后,初美割脉自杀,如同水仙子的神话中的厄科一样,因抵不住思念的痛苦,忧郁而死。
六、总结
透过神话和心理的分析,提供了一个理解《挪威的森林》的另一种阅读方法。事实上,《挪威的森林》中的人物一意的寻死,都令人大惑不解。如果我们从事件的表面去分析,便难于理解他们的所言所行,大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理分析则提供了一种对小说人物的心理上的深层分析,使我们不致堕入五里雾中。
外国作品经常出现水仙子人物,可以说和外国社会的崇尚竞争有着密切的关系,尤其在一个已发展高度资本化的社会,竞争更加激烈,于是人与人之间更形冷漠和彼此间缺乏同情心。拉奇认为这些的水仙子人物能够轻易安排印象给予别人,同时,极渴望别人的赞美,轻视赞美他但又被他操控的人,好渴求感情经验去填补内心的空虚,害怕衰老和死亡,并认为水仙子的错乱存在于典型的官僚机构,是由于西方社会过份夸张标准的成功的例子。在小说中,永泽就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水仙子人物。当渡边问永泽为了什么到外务省,他说想知道自己在这个庞大的官僚机构里可以获取多少权力。如前文所述,他实在很符合拉奇所讲的水仙子人物。水仙子的形成,除了心理因素外,社会因素亦是我们值得留意的地方,那么我们在使用心理分析时不致太偏颇。
这则希腊神话描写了水仙子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无论他用尽甚么方法去和他的倒影沟通,都于事无补,因为水仙子迷恋上的是自己的倒影,是一个没有主体的客体 ( subjectless object ) 。心理学家认为自恋是一种普遍的原始现象,因为有了自恋的现象,才能产生客体的爱 ( object-love ) 。儿童性本能的衡突多在自身求得满足,可称谓「自体性欲」 ( auto-eroticism ) ,表现了原欲 ( libido ) 在自恋阶段的活动。由此可知,主体的产生是因为自恋才得以成立。依据弗洛依德的讲法,是指小孩未找到外在可投射原欲的对象前,先以自体性欲来爱自己。如果自我原欲不断以自己作为感情投注的对象,而若这种行为持续的话,就形成自恋症 ( Narcissism ) 。弗洛依德又指出「当力必多 ( libido ) 的自我贯注超过一定量时,对自恋的超越便成为必需,强烈的自我中心防止患病,而欲阻止患病,最后的手段便是开始爱;若不能爱,挫折便必导致患病。」
四、直子的性格特征
正如书中的女主人翁一样,因为受到爱情的挫折,而导致自恋。在故事中直子的青梅竹马男朋友--木月,同时,又是渡边(男主人翁)的挚友,忽然自杀,没有理由,没有先兆,也没有遗书留下。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使到直子受到很大的打击;在心理层面来说,她原本投注在木月的对象力必多,被迫从外部世界撤回,而这些力必多转向自我,形成自恋的性格。此外,童年时代的心理创伤,又被木月之死勾起。当直子还是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发现与她感情很好的姐姐自杀,同样地,木月的自杀,事前也毫无迹象,也没有遗书留下,自杀动机不明,因为她的姐姐不但样貌漂亮,而且成绩优异,获奖无数;而不幸地又从父母的谈话中,知道她的叔父,亦都是无端自杀:「爸爸说,他弟弟也是头脑绝顶的人,但在17到21岁的 4 年间,他都把自己关在家,结果有天突然外出,跳向火车自杀了。」直子的父亲认为是家族遗传,故此,她自小便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形成直子极端的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