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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少女小说家”到女作家

作者:李长声  来源:樱花下   更新:2004-9-22 16:40:00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山本文绪生于1962年。在小说的后记或随笔里,她时常涉笔自身。例如1988年5月在第一部长篇小说《送你星星亮晶晶》的后记中她写道:此书若有一处惹你发笑,那可是幸甚。接着就讲述自己在横滨一所很普通的高中读二年级时的事,那时一般日本人家里还只有一部电话,所以她给男友打电话,父母哥哥都偷偷竖起耳朵听。正讲着,她放了一个屁,声若吹响玩具喇叭。不苟言笑的父亲把头埋进报纸里,笑得双肩抖动。她终于也放声大笑,无法说下去,惹恼了在电话那头莫名其妙的男友。本打算把这件糗事带进棺材里,但当了作家,就不由自主地写了出来。用第三只眼睛看自己,自娱娱人,似乎瓜子脸杏核眼不宜,偏是笑口常开的胖妞讲来才有趣——山本也在意穿什么样的衣服人显得瘦。

  大学毕业,正赶上经济像啤酒泡沫一般膨胀泛滥,轻易就职,却始终没关心过这家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悠闲得百无聊赖,就想做点什么与众不同的副业,于是1987年创作了一个中篇小说,应募少女小说奖,被选为佳作。小说家赤川次郎是评选委员之一,他这样评价:“虽然连贯性不好,但让人觉得看人的眼光具有小说性,可以期待。”日后推荐山本的另一部小说《你肯定要哭》,他又说:“她对于‘人的痛楚’很敏感,这种感性不是单靠磨砺写作就能够获得的。其实,作家要长久当下去,这种‘看人的目光’才是最重要的。”获得少女小说奖值得庆幸,因为如果是一般文艺杂志的奖项,得了也不易出书。当时正风行少女小说,出版社等米下锅,本来她只不过梦想这辈子出一本自己的书,结果却一本接一本地写下来,逐渐掌握了娱乐性小说的写法,也锻炼了写作的“肌肉”。

  山本自道,走上文学之路,得益于写信记日记。有一位女友随丈夫去了纽约,寂寞难耐,就和她通信。她认真回应,写自己的工作和恋爱,洋洋洒洒,觉得好像小说也写得。通信不是自说自话,首先要考虑写得有趣,慰藉对方,这种意识到读者的服务精神正是大众文学的出发点。但所谓少女小说,其实是“用文字描绘的少女漫画”,更需要看读者和编辑的脸色写作。写来写去,羽翼丰满,少女小说的笼子越来越窄小。逐渐脱离了读者,书也就卖不出去,稿约渐稀,由三个月一本变为半年一本,以至半年也说不准。于是她决心改弦易辙,自由写作,尽情抒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正当此时,一位自由编辑约她写给大人读的小说,于是就有了1992年创作的《菠萝的彼岸》。书评家目黑考二不惜盛赞,说这部长篇小说是其他作家写不来的杰作,表明山本文绪在小说界是一个特异的存在。小说的场景是平常的金融单位,女主人公铃木深文是普通的上班族,有恋人却不愿结婚,日子过得满惬意。坏心眼的老职员、好色的上司也实属普通,但一个新来的女孩子目比野弓子打破了单调和平静,深文被折腾得终于逃往老同学所在的夏威夷。“在生长的国度自然熏陶的价值观,稍微一泄气就袭来的没有实体的压力,婆婆妈妈但不遵循就疏离人群的繁多的清规戒律,我想逃脱这些。”所以,夏威夷是一个象征。题材是司空见惯的,再现实不过了,但到了山本的笔下,轻巧沉静的叙述逐渐把人物形象凸现在行间,一个个小插曲使情节不断向意外之处展开,将读者引向巧妙隐藏的主题所在。不过,此作的文体毕竟未完全抹去少女小说的印记。

  好评给了山本文绪自信,但作品却不见销路。她体验到作家行当的严酷,要么极有才能,要么极有商才,否则,光靠写小说吃不上饭。结婚生活破裂,本人的收入租不起一间住屋,只好把写作当副业,另谋生路。带来转机的是第四部作品《你有家可归》(若算上少女小说,则是第二十部)。这个长篇在她的作品里格外长,不是一边构思一边写,而是事先画好了蓝图,独特的文体也驾御得更加娴熟,完成度很高。两对居住在东京郊外公寓的夫妻,对女性工作的看法各不相同,探究婚姻之意义的故事便生发在分歧之中。丈夫勤恳养家,妻子安分守家,是日本大多数家庭的模式。中国女性来日本,和日本男性结婚,最难受的怕就是放弃工作,一天到晚在家里相夫教子。观察人情世态,山本文绪独具只眼,不仅把通常景象一笔笔刻画得异常生动,而且用同性的眼光捅破了女性内心之谜。她说:“为了在社会中左右逢源,谁都穿着某种铠甲以保身。有场所得以脱掉铠甲还可以,但是在家里、在恋人面前也不能脱的人不是很多吗?我只有此刻坐在文字处理机前的时候可以摘掉假面。”山本不仅摘掉自己的假面,而且用文字处理机剥去别人的铠甲和假面。她的作品尤为女性所爱读,大概即因为她们从中发现了自己,认同自己,并且像受虐狂,在自身被解剖的过程中也获得一种被理解的愉悦,同气相求,同病相怜,由此逃离现代城市人的漠然的不安。这部小说是1994年出版的,销路看好,山本品尝到日本大多数作家渴望的再版的狂喜。她的名字终于在出版界叫响,稿约纷至。

  1980年代后半,日本社会呈现着从未有过的“繁荣”与“和平”景象,上班族秉烛夜游,垃圾堆暴珍天物,男女老少国内国外地旅游。然而,繁荣的背后也可能近乎地狱。年轻人驾驶的高级车是用贷款购买的,欠了一屁股债。人人手里拿着照相机,在观光地神气活现,日常生活却近乎贫寒。与物质的丰富成反比,人心衰颓,人际关系日趋淡薄。在泡沫经济崩溃的今天回顾过去,才真正觉得那年月简直是神话。表现在文学上,是主题的困乏。给“私小说”(私人化写作?)带来一些活气的,是村上春树和吉本芭娜娜,甚至有所谓“春树现象”、“芭娜娜现象”之说。但是,从吉本小说中触摸到的只是时代的空气,能读取的不过是鲜活的年轻女性的感觉而已。可以说,属于“大众文学”的山本文绪独树一帜,从女性视野和女性体验出发,讲述更具有现实社会性的女性的工作。恋爱、婚姻、家庭,使当代文学保持了平衡。日本一向有女性文学的传统,就作家和文学的思考来说,山本小说虽然与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之类了无干涉,但她颠覆了以往在男性霸权下描述的女性形象,并且对1970年代以来时兴的身体叙事也是一个拯救。

  对于作家来说,上杂志连载表明他可以靠写作吃饭了,也可能是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山本文绪在没有获得文学奖,也算不上多么畅销的1994年,开始有杂志约她写连载,自然是受宠若惊。每月一个短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自成系列。她觉得“长篇是在故事骨架上补足细节的作业,而短篇可以画各种各样的素描,并且在那小小的世界里起承转合,像相声一样结束故事,还有一种削掉赘余的痛快。”短篇写得很顺手,截取人生的一个场面,力透纸背,让读者看见现实的背面,叹一声原来如此。结集《一抱蔷薇花》,写的是一些构不成犯罪的小坏小恶,《绝对不哭》写从事十五种职业的女孩子,《纸婚》写不和谐的年轻夫妻,《都去了》写各种丧失感。人生是不断的丧失,丧失也就空出来一个位置,带来一个机会,予以填补即形成新的人生。丧失感是山本小说里时常隐现的情结。她小时候曾想过长大了当歌手,但十岁以后发现自己五音不全,深受打击。这大概是她的第一次丧失。虽然孩提时代并没有死去亲近的人的经验,但由于胆小,她很怪地有一种预感:一生都陪伴在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短篇小说《都去了》里面有这样的话:“失去一个就能得到一个。这样日日流转,幸福和绝望都失去,最后连失去也忘掉,只是被冲去,冲到意想不到的美丽岸边。”

  在二十四岁的冬天里,山本文绪想当作家了,但她没去买稿纸,也没有琢磨写什么,首先考虑的是笔名。“山本”原是她小时候羡慕的一个女孩的姓。她说,她最受影响的两个人,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就是这女孩。认识她,学会了信任他人,谁都不信任的人也不会被别人信任。“文绪”这个名字在日语里比较男性化,是她喜欢的漫画主人公的名字。她很重视给作品人物起名字,也喜欢给女性取男性的名字,时常令评论者匪夷所思。她认为一个个汉字都具有含义,按人物性格起名字,读着读着就渐渐明白那名字的意义。以作家为业,山本文绪觉得自己像得了分裂症,笔名的她不停地豕突狼奔,而本名的她消极地呼喊算了吧,但本名的她已制止不了笔名的她。突奔的结果,1999年长篇小说《恋爱中毒》获得大众文学主要奖项之一的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

  《恋爱中毒》女主人公名字叫“水无月美雨”,简直像一句五言诗。爱情是山本小说中一贯的主题,但她从根本上对爱深感怀疑,曾在另一部小说里与道:“恋爱好似旅行,每天处于非日常的快乐,可是,早晚必结束,而且日常又开始。正因为有无聊的日常,所以才有刺激性的非日常。”《恋爱中毒》描述了一个恋爱从开始到结束的错综复杂的过程,但那个过程是否算恋爱却令人置疑。在电视上卖文化的创路功二郎并不把女性当情人,不过是用过就丢。事务所就是他预备的垃圾箱,三个被丢进去的女人互相争抢莫须有的情人位置。与其说水无月中了爱情毒,不如说她自身本来就带有毒性,自私又自以为是的毒性,被害妄想的毒性。以前有年轻编辑觉得山本小说不交代“为什么对特定的对象抱有恋爱感情”,《恋爱中毒》依旧如故,陷入恋爱的理由被省略了,这正是山本的高明。小说也因此而蒙上一层推理的迷雾,有的评论者干脆称之为爱情推理小说。开篇的导入部分,先由刚进公司的男青年“我”好奇地观察一个谜一样的女办事员水无月,然后“我”水无月正式登场讲述自己的故事,这就像加上一个画框一样,显然作者在有意识地增添推理小说的趣味。凭借高人一等的观察力和描写力,她把女性心态确切而生动地语言化,而且时常给人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感觉,牢牢牵住了读者的兴头。这部长篇小说好评如云,也教她不安:要写得更好就必须花费更多的时间。继《恋爱中毒》之后,系列短篇似的长篇小说《落花流水》虽然也候选了主要的大众文学奖项山本周五郎奖,但写得并不算成功,似乎就是个证明。山本文绪好出游,虽然对旅途读书不以为然,但想到万一被劫为人质或者飘流到无人岛,到底需要书解闷,所以动身时也带上一本。不过,一直未发生那类事,书也就迄今未读。她本来不大读书,像同代人一样,爱看的是漫画,因为和小说相比,漫画里的价值观尚未僵化。她在随笔中谈到自己的性格:“暧昧不明,就把事情一个劲往坏里想。连最差最坏的事态都反复想过了,所以现实中即使最坏的事态发生了也不那么吃惊,泰然处之。”她本来是一个性情中人,写作时感情很投入,但脱稿后冷却一阵子,就像修改别人的稿子一样,把叙述腔调改得淡而又淡。已出版两本随笔集:《为了得不到满足的恋爱》和《结婚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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