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我就觉得妈妈玩上瘾了，我猜妈妈是不是动用了什么钱。果然如此，从银行借钱到处玩，等债多得还不了的时候怎么办?我想妈妈没借高利贷吧?”
“高利贷根本就不借给我呀。”
“当然了!”
二儿子到底发火了。这个人动不动就发火，气呼呼地大声训人。我看这种人大概不能长寿。
“不管怎么样，马上还回去，就是出了什么麻烦，我也不知道。妈妈，你不能借长期借款，趁着还没怎么样，快如数还回去。”
“这还要看对方是怎么考虑，反正是早晚得还的东西。哎，对了，今年阪神棒球能打得怎么样呢?猛虎队是个怪队，让人猜不透，比赛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变，让人一直提心吊胆到最后，今年我就想看看这个，我想看完了这个再还。我对栽了跟头还没爬起来的猛虎队放心不下呀。对了，你是喜欢巨人队的。”
和这个儿子一起看巨人队对阪神队的比赛，有几次看兴奋时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刚才我跟老大还说呢，去年十月七号在神宫球场跟飞燕队那场比赛真让人难忘。虽然最后差一分输了，但从比赛内容看是赢了飞燕队。投手仲田以前投得不错，可那场叭赛还是中投得好，打完第八场让飞燕队只得了一分。阪神的做法，是让选手在那两个美国选手前面跑得分，基本是这样。这样打到第三场得了一分，打到第五场得了两分，我记得好像是和田在二垒和奥摩利、巴桥勒库、八木三连打得了两分，我兴奋得跳起来了，中西投手……”
“行了行了，臭阪神队肯定赢不了。”
“你听我说，选手汤舟，你……”
“烦死了。这么大岁数迷上什么棒球迷得颠三倒四的，到处借款，这是干什么呀?我跟老大说过多少次，一个人过不会过得像样……到底借了多少?”
“全部。”
“什么?”二儿子声音变了，“妈妈的财产怎么样了?我早就说过，让我管理妈妈的财产最可靠，可……”
已经近乎悲鸣了。二儿子以前对我的财产就特别感兴趣。可我决不能把自己的财产委托给儿子们。自己的东西得自己守着，我可不像有些糊涂的老太婆那样。所以不管儿子们说什么，骗也好哄也好，我按自己的一定之规置之不理。女人和老人是需要钱的，何况我又是女人又是老人，需要更多的钱。
这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和自立。
是为了八十岁不用听人(包括儿子们)这样那样指挥命令也能生活。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所谓的女人三从四德，纯粹是胡说八道!这是男人们想从女人手中夺取财产、自尊的阴谋。
他们夺取财产的方法是靠不提供情报信息，剥夺女人自尊的方法是靠施加社会压力。
男人们就是这样取得成功的。
可现在女人也能获得情报信息了。
认为社会压力无所谓的女人也多起来了。
所以我自己掌握自己的财产。儿子们在我丈夫去世时都分到了遗产。我得到的那份遗产，不知什么时候一点儿一点儿地给公司用上了。我现在手里的钱是靠自己能干一点点地积攒下来的。凭什么给儿子他们花呢?
(我要是到死还花不完，那就捐献给母子单亲家庭。)
我心里对儿子们这样说。对靠自己谋生扶养孩子的女人，公家给的补助很少，所以我想哪怕能给她们一点点的帮助。
“全部，全部资产，已经办完了吗?是从银行借的吗?”
二儿子好像气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真没出息。我也觉得拿电话听筒的手累了，于是我说：
“我所有的东西，都是借来的，是从神那借来的。并不是从什么四叶银行、柳树银行借的，而且借的东西也不是钱。是从神那儿借来寿命、身体、才能、健康。小心地，愉快地，充分地，整个地，拼命地用过以后，让还的时候，大声地说声谢谢了，把所有的都还回去，然后一无所有赤条条地到那个世界去。这就是人的……”
二儿子完全不能理解我说的话。
“哎，一无所有赤条条，怎么回事?赤条条，还满不在乎地说呢，好，我马上跟西宫联系。”
他怒吼着挂断了电话。
好像一有坏消息，马上就会在儿子、儿媳妇们中间传开。电话也不得闲，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
“妈，那什么……”说话很急的是丰中日本大阪府的一个市。的媳妇，也就是二媳妇。“听西宫的大哥说，妈把财产弄没了，而且还借了款……”
这是怎么听的，把二儿子随便歪曲的话，弄得更复杂了。
“话也该说了，如果放弃父母遗产继承权的话，就不用替父母还债了吧，什么事和我们都没关系。继承债务，岂有此理。”
“呵，你是说，道子你那儿不要我的任何东西……”
“当然啦。款是妈借下的，妈用那笔钱不是也享受了吗?”
道子，你呀，你的身体、健康也是从神那借来的。难得借来的东西还不错，可是不爱惜，歇斯底里地发火，不是可惜了吗?
我刚放下电话听筒，马上又打进来了。这回是住在箕面的三媳妇。三儿子很少给我打电话，专门教唆媳妇打来，这回是怎么教唆的呢?
“妈，怎么赤条条地摔倒了?四叶银行、柳树银行的人来慰问了?”
这又是听拧了。
“嗯，我们的‘朋友银行’也去慰问了吧，‘朋友银行’是那一带数得着的办事周到的银行，我想不会不去的，要是还没去，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她的口气好像总经理董事长似的。这是因为三儿子在银行工作，三媳妇也在她丈夫的银行工作，一家子银行的关系。而且他们一家最相信“朋友银行”，所以三媳妇总把“我们的”挂在嘴上。
这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把我弄得很累，我从电热被炉中出来，又重新熏了“芳轮”熏香，什么“薄雾春山……”写和歌的这些字也写累了。
那边电话又响起来了。哎呀，八十岁的老太婆，连好好休息休息都不让。难得的早春夜。
不过，不去接也没什么。来电话马上去接，那是年轻人的做法，八十岁的老人，为什么一定要迁就对方?这边也有不接的自由，本想不去理它，可这个电话死皮赖脸地响个没完没了。
突然，我又担起心来。虽说是儿子，老大也快六十了(还有两三年)。刚才打电话时那么兴奋，会不会一下子倒了?他太胖，好像血压也高，万一……这么一想就担起心来。不管怎么说，当妈的就是这样。真是个不孝子，我一边咋着舌头一边拿起了电话。
“啊，你在家呀，太好了，我真高兴!”
没想到是饭冢太太。因为以前做过女子学校的音乐教师，现在都七十八了，声音还很好听。两三年前幸福地再婚，可是丈夫去世了，当时她说每天对着佛龛中的丈夫诉说自己一天都干什么了是她最大的安慰，在一段时间内要与外界暂时中断交往，一心一意怀念去世的丈夫，过一段时间一定会回到伙伴中间的……已经过了半年多了，是不是心里的创伤已经愈合，想和人交往了?
“寂寞的时候，时间不好打发吧，还是和我们一起去英语教室，喝喝茶，心情也会好些。听到你的声音，我们也觉得很高兴呀。”
我说完后，饭冢太太吞吞吐吐地说：
“嗯……他去世后，我也遇到了很多麻烦。”
娘家家境很好，第一次结婚好像也很幸福，人品温厚，稳重天真，像个年轻姑娘似的。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饭冢太太，今天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很忧郁。
“他刚断七，儿子、女儿就把我的户籍给除了……”
饭冢太太是被从家里赶出来的。作为所分的遗产是得到很少一笔钱，在宝冢那儿连买一套只有一室的公寓都不够，她从自己的财产中拿出一部分添上去才买了下来。现在一个人住在那儿。
“这倒也算了，连佛龛都被他们拿走了……没办法，我去寺院求了个灵牌供着。歌子太太，真是一涉及到钱，人就一下子变了……我是彻底看清楚了。”
到现在还说什么呢，这本是以前就定了的事。
“不管他们怎么做，那段时间过得挺愉快的，就当赢了，再出来玩儿玩儿吧。”我起劲地煽动着。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可是……”饭冢太太的声音还是很忧郁，“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间虽然很短，可剩下一个人觉得格外冷清。每天都不好过。报纸中夹的广告里有'星期日家庭'，我想申请看看，歌子太太，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忙……”
“什么?‘星期日家庭’是什么呀?”
“哎，你不知道吗?没去你那里宣传吗?是租借家庭，就是说打个电话，就会把家族成员给派来。当然不是义务的，要收费。”
“哈哈，我在报纸上看过。好像电视也报道过，反正电视宣传假的多，我觉得很可疑。真有这种买卖?”
“我第一次结婚不是也没孩子吗，这次他们突然就变脸了，要是自己的孩子就不会这样了，想想觉得挺孤单的……所以，歌子太太，我想求你帮我申请儿子一家一套的，要带孙子的。”
听了饭冢太太的话，我想这不是跟寿司店、酒店把预约的东西送货上门一样吗!
“饭冢太太，你这么消沉可不行呀，那毕竟是素不相识的人，是为了赚钱，这和派司仪、派人搞个什么节目不一样。什么租借家庭，我坚决反对。”
我生起气来。商品化到什么程度世上的人才能善罢甘休呢?难道能想像只要花钱，连家庭、家族成员都能送货上门吗?
“家庭家族，这要感情，感情就那么简单地能用钱买来吗?利用人家的孤独寂寞，做这种不近人情的买卖，这和那个买空卖空搞黄金诈骗的户板商社有什么两样?你可别被他们的花言巧语给骗了，饭冢太太。”
“可是租来的人来了以后，作为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一天，临走时，老年人眼泪汪汪的，就像自己亲儿子一家要走了……”
“那眼泪是假的。”我肯定地说。
“可……可看上去像真的，电视上……”
“我不是说过吗，电视宣传假的多。不然的话，就是那个老人在演戏，双方都在演戏，狐狸黄鼠狼在互相骗，真笑死人了。要是想笑，拿那个钱去花月剧场看看吉本喜剧团的喜剧，笑得更痛快。说到钱，到底要多少钱，那个租借家庭?”
“一个……小时……一……万……日元……”
饭冢太太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把我吓了一跳，一听一小时一万日元，又把我吓了一跳。
“歌子太太一定觉得很可笑，可是……呜呜呜……”饭冢太太抽抽噎噎地边哭边说，“可是我太孤单，就是假的，有儿子一家来也好些。他们来时，起码能暂时过过梦里的日子。他虽然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有儿子儿媳妇……就是假的，要是能做做这样的梦也……我不像歌子太太……(又哭了一会儿)我要不了强呀。”
我有点儿后悔了，本来打算给饭冢太太鼓鼓劲，可说的话却好像责备人。人是各种各样的，脾气秉性人生观也是各种各样的。不能用自己的尺寸去衡量别人。
“对不起，要是饭冢太太想那么做，我也不说什么，如果那样心情能好些也不错呀。”
就这样，我不得不担当起与“出租家庭”联系交涉的角色。都八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得清闲。
名片上写的是“租借家庭‘星期日家庭’营业部朝山某某”。
“现在人才派遣会社到处泛滥，今后就得在内容上争高低了。”朝山某某兴冲冲地说。
这是个四十一二岁、体格很好的男人，两鬓已秃，显得额头很宽，嘴的形状好像很能说，气色很好的脸上充满着一种快活的自信，虽然给人的印象并不刁钻奸猾，但让人感觉是个很固执的自信家。他就像以前那个买空卖空搞黄金诈骗的户板商社的推销员，凭着软硬兼施的手段，笼络老人被害者们，而老人们也并不是不担心自己会被卷到里面去。
“我们会社中还有为宴会、婚礼提供派遣司仪的部门，为市、区、街道、村镇的活动、演出计划部门、展览会、新产品发表会等提供派遣解说员，为各种讲习会提供派遣讲师，提供各种人才为社会各阶层服务。'星期日家庭'也是其中的一个部门。与其让您听我介绍，还不如请您看看这个。”
他打开彩照租借说明。一对老夫妇坐在正中，中年夫妇和孩子们围在两旁，喜笑颜开的，像报纸上整版的大家族广告照片。
“家庭与家族，是靠感情联系在一起，对吧?所以这不是一般的买卖。我们并不是以营利为目的。我们有各种类型，像您这位太太很冷清地一个人生活的，常预约的是这种，这种女儿夫妇带外孙的。因为男孩儿淘气怕老人累着，所以配两个外孙女……预约这种的很多。特别是在男孩节、女孩节、老人节，价格虽然比平时高一些，但只有在那一天才格外高兴嘛。”
租借说明中有一张照片，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看上去像小学生的女孩儿在房檐下正和一个悠闲的老妇人说笑着，那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一般女儿结婚之前跟母亲关系很好，可一结婚就站到丈夫那边儿去了，要是母亲说女婿的坏话，娘俩往往会吵起嘴来。物极必反，大概因为母女感情好所以才吵吧。
“有儿子夫妇一组的吧?”
我想起饭冢太太的话，戴上眼镜，继续仔细地看着租借说明。
“有，有，因为预约这种类型的也很多，所以我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经济实惠的配套家族。现在老人中高龄的多，因此儿子也得五十多岁，孙子二十多岁，连重孙子也配上。这是我们会社很引以自豪的配套大家族，我们把它称为'父权至高无上型家族'，分乘两辆车送到客人府上，客人别提有多满意了。何止满意，当一大家子人一起唰地给老人一鞠躬时，老人那一直弯的腰一下子直了起来，非常严肃地看着大家……”
“真有这事儿?”
“真的，我说的实有其事，明治年间出生的老人很喜欢这种。做一家之长，这种自豪成为精神支柱，身体也好了。”
“我不要那么虚张声势的……”
“是，是，对妇人来说，一般的配套家族比‘父权至高无上型家族’更合适。这里面也有松、竹、梅之分。”
我觉得怎么像葬礼、婚礼的名目。
“并不是价格上有差别，是各具特色，根据人们的要求而有所不同。”
“什么地方不同?”
真无聊，我一直对租借家庭持反对、批判态度，可是因为我这个人好奇心强，到底上钩了，满有兴趣地打听起来。
推销员大叔惬意地笑着，又往前凑了凑。
“像您这位太太，又温雅又有教养，而且经济上也很宽裕……不不，”这位大叔举起一只手把我的话截住。“这您想瞒也瞒不住，您谦虚我也明白。也许您看不出来，实际我很有经验，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一生存了很多积蓄的人，儿媳妇反倒比较任性……因此我们根据情况分门别类，租这种任性媳妇类型的也很多，这比较适合知识阶层。这种类型的组叫‘松组’。”
这位大叔给我看说明中‘松组’一页。一个长得满福气的女人抱着孩子张大嘴笑着。我想要论任性，我们家的媳妇哪个都够格。
“还有小辣椒媳妇类型，这种类型的组叫‘竹组’。客人们中有被儿媳妇说心眼儿不好使，被儿媳妇欺负才高兴的……因为这样可以告诉别人，我儿媳妇说我什么什么了，给这儿那儿打电话控诉一番，心情不错，有这样的人。”
“有这样的糊涂虫?”
“因为这样能发泄发泄呀。”
“那‘梅组’是什么组?”我好奇地问。我已经被这位推销员大叔控制了，我一直觉得这事荒唐透顶，一边批判着，还一边打听着，这大概是我自己糊涂的地方吧。
“‘梅组’是淳朴老实的类型，就把它叫做优秀类型吧。我们准备了这种善良淳朴的'梅组'。可是不知为什么，租的人不多。而任性媳妇组、小辣椒媳妇组现在很受欢迎，大概因为淳朴媳妇、优秀媳妇太不现实了，现在现实中没有，让人觉得太作假了吧。”
没想到做正宗假买卖的大本营还说什么怕作假。
“儿子有什么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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