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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的志贺直哉旧居,是我无意之中的发现。
从兴福寺走到元兴寺,然后在高町一带胡乱地走,看见破旧的路牌写上「志贺直哉旧居,前三百米」字样,不禁好奇地要将它找出来。
其实我只读过志贺直哉的半自传式长篇小说《暗夜行路》,不是十分喜欢,老是觉得主角时任谦作一派贵公子气,终日无所事事,郁郁寡欢,又喜怒无常,太小心眼,且时常无病呻吟,未免太过自我;但我又颇欣赏《暗夜行路》的后篇,小说的故事场域从东京转往京都,婚后的谦作受命运播弄,独自往鸟取的伯耆大山,断绝人际,以求自适。谦作抱着病躯,慢慢地融入大自然之中,踏入通往宽宥与永恒的路。《暗夜行路》的后篇结尾,又替小说平添了不少分数。
抵达志贺直哉旧居,我才知道《暗夜行路》的后篇正是完成于此间。1929年,四十六岁的志贺直哉移居到此自行设计的房子,一住九年。旧居室内朴素雅静,除了壁上挂着的文人合照和小说手稿,几无一物。
郁达夫是这个文人旧居的访客之一,更于此地与他眼中「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的志贺直哉一边听雨一边谈话。据郁达夫的家书所述,志贺直哉收藏了八大、沈周和元人的画幅。可惜眼前的内室四壁清白,摆设都搬走了,略嫌冷清。
室外庭园局促,墙垣低矮,草木也不美不芳,但遥向北望,可见御盖山和春日山,那里树木连天,有不少古老的白桦树。志贺直哉属白桦派作家,曾与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等人合办《白桦》杂志,标榜理想主义、个人主义、为人生而艺术。住在此间,想必叫他想起不少旧友和往事吧。
鸥外之门,是我无意之中的又一发现。
鸥外,是指森鸥外,日本近代文学评论家兼小说家,风格多样,与夏目漱石齐名。鸥外之门,有门无室,位处奈良国立博物馆的东北角落一隅。1917年,森鸥外担任帝室博物馆总长兼图书馆长,翌年后的每一年秋季,森鸥外都访问奈良正仓院;鸥外之门,其实就是森鸥外的宿舍之门。
相对于志贺直哉,我读过森鸥外的短篇小说若干,除了日本浪漫主义先驱作《舞姬》外,还读过上海人间书店印行的,冯雪峰(画室)翻译、林雨发校正的森鸥外短篇小说集《妄想》。《妄想》收录了小说四篇,我最欣赏其中两篇自传体小说,《花子》最富异国情调,主角是一名医学生,他充当裸体模特儿花子和雕塑家罗丹的翻译,从罗丹口中明白到人的身体是灵的镜,而罗丹又从日本女人花子身上发现了「强的美」。《妄想》是一篇哲理小说,主角回顾往昔一生,他曾在叔本华、哈特曼和尼采的哲学中找到一点点安慰,但都终归于失望,主角由此沉溺于厌世的思想之中。
晚年的森鸥外热切回归古典,创作历史小说,最有名的当数后来被沟口健二改编为电影的《山椒大夫》,可是平心而论,电影的艺术成就已远超原著小说之上了。
鸥外之转变、鸥外之书、鸥外之关怀,似乎跟我的旅程有一些不谋而合之处。但是,我不能再驻足沉思下去了,明天就要离开奈良,往大阪──一个现代都市。
从鸥外之门回旅店的路上,我慢走,比平日更慢,再慢一点,且将所见事物一一记着。八月的奈良,夕阳下,没有下午般炎热,在街角徘徊的一头鹿向我点点头,但我还来不及微笑,它已信步转入树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