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止庵(中)、书评人史航(左)、音乐人程璧(右)畅谈石川啄木其人其诗。
南都讯 记者黄茜发自北京 “日本的诗歌无论和歌俳句,都是言不尽意,以有余韵为贵,唯独啄木的歌我们却要知道他歌外附带的情节,愈详细地知道便愈有情味。”谈及日本明治时期早逝的诗人石川啄木,知堂老人曾予以这样的评价。
日前,由周作人翻译的《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石川啄木诗歌集》由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石川啄木四部小集子,《一握砂》包含551首短歌,《可悲的玩具》包含194首短歌,《叫子和口哨》是石川啄木创作的6首现代诗,《可以吃的诗》则是诗人针对诗歌创作而写的一篇自白文章。7月3日,作家止庵、书评人史航、音乐人程璧现身北京77剧场,畅谈石川啄木其人其诗。
谁是石川啄木?
在石川啄木这里,失败的人生是迷人的。他1886年出生于岩手县日野户,自幼早慧,在明治维新时期文学界浪漫新潮的冲击下,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文学和姑娘。他逃课、早恋,中学没有念完,石川啄木就因作弊退学,来到东京追逐文学梦想。
他尝试过一些正当的职业,比如小学教师、文员、校对、编辑,但都干不长久,它们似乎不是世界为诗人预留的位置。他在短歌里不甘心地写道:“不管怎样劳动,/不管怎样劳动,我的生活还是不能安乐,/我定睛看着自己的手。”
作为一个放浪不羁,对生活毫无规划也不愿有所规划的青年,他试图以写作为生,可惜小说并没有得到文学界的认可,而诗歌换来的微薄稿酬,远不够支付房租和到浅草寻欢作乐的花销。
大部分时间,石川啄木心安理得地依靠友人三五十块的接济度日。他曾总结自己今生欠债一千三百七十二元五十钱,预支、告贷是生活的常态。他在短歌里写道:“笑着说什么事都是钱,钱/过了一会儿/忽然又起了不平的念头。/为什么会这样的软弱,/屡次申斥着怯懦的心,/出门借钱去。”
石川啄木身体羸弱,和济慈一样,二十六岁就罹患肺结核而死。止庵把石川啄木称为“在成熟之前死去”的诗人,谈不上睿智深刻,才华还未充分展开,“除了生病一事无成。”
然而,石川啄木一生写作了上千首短歌,它们打破了日本短歌三十一音一行的定例,并引入现代口语,在形式和感受力方面刷新了这种陈旧的体裁。他的动人之处在于把人生的坎坷事无巨细地加以表达。
知堂缘何翻译?
熟谙日本文化和日本现代文学的周作人从1921年左右就开始翻译石川啄木的短歌,他认为“他的歌是所谓生活之歌,不但是内容上注重现实生活的表现,脱去旧例的束缚,便是在形式上也起了革命,运用俗语,改变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所不敢做的”。
1959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约请周作人翻译石川啄木的诗歌,短歌译稿很快付梓。由于短歌和诗歌在日本文学里是不同的体裁,出版社原本要求周作人补译诗作部分,被知堂先生拒绝。1962年1月,周作人所译短歌和卞立强翻译的诗作合订为《石川啄木诗歌集》出版。
止庵介绍,1949年以后,日本的现代文学被划分为左翼和右翼,国内引进翻译的都是左翼文学。在1910年日本“大逆事件”之后,石川啄木写过一批政治色彩浓厚的诗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进石川啄木的诗集,也是将他当作一个“革命诗人”看待。
“恰恰因为他写了那些诗,被归为左翼,才有后来出版社委托周作人进行翻译。”史航表示,左翼并不代表石川啄木的一切,然而借由这个“翅膀”,他飞入了汉语,将他刻骨的体己、苍凉的哀愁带到中国读者眼前。
周作人的翻译原则,“信”占五分,“达”占三分,“雅”占二分。止庵说,知堂在翻译时从不自做添减,他对译文“信”和“达”的要求高过于“雅”。这样一个五十多年前的翻译,文字并不生涩或矫造,相反和我们现在的语言感觉非常接近。
怎么读懂石川啄木?
“我顺着他的诗想象当时他的心情,联想到自己的生活,这种感受跨越了国界,跨越了时间,跨越了性别。”在诗歌分享会上,音乐人程璧说,石川啄木的诗歌不像广告鲜亮抓眼,然而却和人的经验无缝对接,用最小的段落,最隐秘的,最不可名状的东西将人打动。
三位嘉宾各自挑出喜欢的短歌,一边诵读,一边分享自己的理解。“说是悲哀也可以说吧,/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程璧认为,这样的悲哀,就好像一出生就知道你的一生什么样,你最后的结局什么样,于是生命的过程就索然无味了。
“为这点事就死去吗?/为这点事就活着吗?/住了住了,不要再问答了!”止庵在石川啄木的短歌里看出近乎病态的敏感,“就像一个人没长皮肤,肉露在外面。一阵风刮过,别人觉得冷,他觉得疼。”诗人是预言家,风中能够预知暴风雨的旗帜,往往比常人更容易洞穿命运。石川啄木在另一首短歌里写道:“能够比谁都先听到秋声,/有这种特性的人,/也是可悲吧。”
“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谁看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史航从这句短歌里读出诗人寂寞的柔情。因为别人不怀念,各忙各的事,他还得写信,写长信。“诗人就是做媚眼给瞎子看,给茫茫黑夜看。”史航说。真诚过了度就显得自轻自贱。这首诗让他想起里尔克的名句: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史航说:“在日常交际的范畴,长信是那么啰嗦、软弱、不应该、不值当,给大家添麻烦。可在这样的长夜里,他却要写一封长信。”徒劳无功,超出常情,似乎是石川啄木这样的诗人的禀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