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光利一是日本文学界公认的“新感觉派”的心脏和灵魂,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除了文学创作之外,他还酷爱书法,经常写一些条幅。不知何时他自书了一幅配有简笔画的汉诗,诗曰:“寒灯下砚枯,独影寂欲雪。”这首诗一直摆在他的书桌上,直到离世。横光的生前挚友川端康成也喜爱书法,但在横光在世时却从未想到向其索要。横光离世后,川端迫切地找到横光夫人,恳求得到几幅墨宝作为怀念的依托。夫人慨然应允,并让川端自己随便挑选。川端首先就选中了这一件,另外还有一幅横光本人年轻时很喜欢的“台上饿蚁望残月”,两件遗物同样地清寂。
“独影寂欲雪”,这句话既映照着横光的死,也浓缩着横光的生,仿佛是他人生的写照。横光在文坛的成名遥遥领先于川端,但是创作生涯却远比川端短暂。战争结束以后,川端继续并且更加活跃地从事着文学创作,写出了一系列掷地有声的作品,而横光却在战后的社会混乱和生活困顿中早早谢世,连最后的长篇小说《旅愁》也未能完成而成为残缺的遗作。这一作品的题目本身就渗透着无尽的寂寞与无奈,两个旅欧青年不知所终的旅程表现了作者面对作为故乡的日本、面对犯下了战争罪行的日本的迷失与彷徨。
横光仅比川端年长一岁,然而,形同瘦鹤的川端到古稀之年仍然健在,顽强刚健的横光却早于川端二十多年离开了人世。也许这是因为川端深恐早逝而处处小心,横光则常常无所顾忌地损害自己的身体。在文学道路上,横光为西洋思潮所吸引而致力于将其引进到日本,川端则自始至终对日本古典传统深怀憧憬并沉醉其中。就连他们的旅行也是横光流连于欧洲,川端执着于东方。但好战而主动的横光同暧昧而被动的川端跨越了禀赋、资质的差异,成为文学和生活上的知音、知己,他们的交往在日
横光利一 本文学史上传为美谈。横光与川端的结识,是承蒙前辈作家菊池宽的热情引荐。一天傍晚,菊池在家中设宴,请横光和川端吃牛肉火锅。当时二人都穷困潦倒,而横光比川端更甚,不过他始终坚韧地熬着,决不轻易给人添麻烦,不像川端那样四处借钱。席间,几乎一直没动筷子的横光,在谈起小说构思时,声音渐渐响亮起来。谈着谈着,他突然大摇大摆地走到路边的一个橱窗前,把那块玻璃当作医院的墙壁,模仿病人身贴墙壁慢慢倒下的样子。
这一幕给川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他从横光激烈有力的谈风之中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凛然之气。横光告辞后,菊池对川端说:“那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和他交个朋友吧。”川端专门将此事纪录在了《文学自叙传》中。后来,两人成为莫逆之交,横光主动把川端推荐给另一些同人杂志,并且多方斡旋促成改造社出版了川端的成套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川端的名字总是紧随于横光之后。川端本人在《文学自叙传》中说:“一提起横光氏,人们马上会联想到其后的川端,这已成了一般的习惯。……要是没有横光的友情,是绝对形成不了这种习惯的。”这一切,对初登文坛的川端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推动。所以川端把菊池和横光并称为他的两大恩人。
青年时期的横光利一先后参加了《文艺春秋》和《文艺时代》等杂志的编辑工作。这期间,他接受了一战之后不久传入日本的欧洲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影响,如二十世纪初叶出现于法国的以富于个性的自由表现方法而著称的“构成派”、二十年代出现于意大利的以速度和音响为特征的动感文学“未来派”、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以罗马尼亚诗人为主流发起的破坏性文艺运动“达达派”和反自然主义的“表现派”。在这些综合营养液的培育下,横光发表了一系列反传统的作品,如《太阳》、《蝇》、《头与腹》等等。这些作品努力脱离事物表面的真实外壳,抛弃干瘪的文体和凝固的语言,以奇异的修辞和绚丽的词藻把内在的感性直观地暴露出来。
与此同时,《文艺时代》的各位同人也纷纷摒弃以再现事实为志向的创作方法,沉浸于虚构之中去谋求文学的创造性,在与理智相悖的纯感觉世界里挖掘表现新的生活情感的可能。虽然他们的文学倾向并不统一,但对于传统和权威的否定精神以及对流于机械化的文学现实的反噬成为他们共同的表征。1924年11月新闻记者、文学评论家千叶龟雄在《世纪》杂志上发表了《新感觉派的诞生》,此文宣告了日本最早的现代主义文学流派——“新感觉派”的诞生。此后的两年间,“新感觉是非论”的烈焰映红了日本文坛,作家们也在论争中逐步走向自觉,最终构筑起了“新感觉派”的理论体系。因此客观地讲,新感觉派的成员并不是自觉地作为一个流派聚合在一起的,而是年轻的成名作家聚合在一起之后形成的一个流派。从此,新感觉派与无产阶级文学共同揭开了日本现代文学的序幕,形成昭和文学史上
横光利一作品 最显著对立的两大潮流,在昭和初年的文坛上大放异彩。前者直指文学的革命,后者则指向革命的文学。所谓“新感觉”的特征,就是要剥去自然的表象,进入事物本身主观的、直感的触发物。感觉即是存在,是联结生命与现实的惟一通道,通过主观感觉向客观世界的延伸,可以把客观物体的性状、色彩等等植入感性的世界。 二者合而为一。因此,新感觉派大胆尝试拟人、比喻、隐喻、象征、逆说等手法,捕捉人物瞬间的纤细微妙的感觉心理,传达出几近美术和音乐般的感受。如:“白昼。特快列车满载着乘客,全速向前奔驰。沿线的小站像石子一样遭到了抹煞。”(横光利一《头与腹》)“他拾起一块小石头,扔进了森林。森林把月光从几片树叶上抖落下来,喃喃自语着。”(横光利一《太阳》)在这场运动中,横光与川端分别高举创作和理论这两面大旗,共执牛耳,并肩成为新感觉派的骁将,支撑着这一流派的发展,被誉为“新感觉派的双璧”。继上述作品之后,横光又接连发表了《春天乘着马车来》、《静静的罗列》、《拿破仑与顽癣》等小说,源源不断地给这一流派灌注着新鲜的血液,将新感觉派的印记深深烙入了文学史的里程碑。1928至1931年间创作的《上海》更成为新感觉派的集大成之作,使“新感觉派的时代成为横光利一的时代”,“假如没有横光的存在及其作品,也许就没有新感觉派的名字,也没有新感觉派运动。”(川端康成《新感觉派》)
然而,新感觉派运动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只是昙花一现、一度辉煌。仅凭感觉的摄影机去反映现实,使这一流派日益陷入形式主义的绝境。很快,新感觉派就在浪尖开始分流,作家们或是退出转向,或是才思枯竭。《文艺时代》在沦落到七成遭到退货的境地之后终于宣布停刊,总共只发行了三十二期。
值得一提的是,在横光的提议下新感觉派一度拥有过自己的“电影联盟”并生产出一部电影——《疯狂的一 页》。但是,这一与众不同的举措在商业发行方面却惨遭失败,《疯狂的一页》成为新感觉派电影联盟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作品,联盟本身也随后冰消瓦解了。1936年2月,横光远赴欧洲。川端惆怅满怀地赶到码头送行。此次生离的十二年后,川端面对的是与横光的死别。1948年新年临近之时,“台上饿蚁”横光利一在“独影寂欲雪”的心境中撒手人寰。面对横光的遗体,川端悲恸地倾吐着肺腑之言:“……山河破碎,又痛失君的帮助,本已在凛冽寒风中备受侵袭的我,几乎要在这严寒中消逝。”川端情哀意切、催人泪下的悼词成为日本著名的哀悼文。文中称横光“成立了一个文学流派,开创了一个文学时代,铸成了一段文学历史”。对川端来说,横光的死使他的生涯中“与友人死别的悲哀达到了顶点”,他“甚至想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如今,在横光的故乡伊贺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蚁台上”三个字,或许横光利一那孤独的灵魂可以在此找到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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