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于了这么大的坏事,哪儿还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到手。 川端因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设防,要是自己有胆量的话,还能多拿一些。 当然,没有人会想要这种剧毒的药物,弄不好会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说哪有那么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难怪川端放松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凛子死了以后,川端会不会受牵连呢? 不会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药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于毒药来路不明也会不了了之的。 想着想着久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付了钱走出了店门。 街上已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红灯,更增添了繁华的气氛。 久木朝地铁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辆出租。 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上电车,万一撞到别人身上,弄破纸包就麻烦了。既然已经准备去死了,节约车费也没有什么意义。 半路上去了超市,买了胶皮手套和带盖儿的小盒儿,然后回到了涩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个宝物。” 久木故作轻松他说道,他一边告诉凛子去研究所的经过,一边在桌子上打开了那个纸包。 凛子停下手里的毛笔注视着这些白粉。 “把它掺到果汁里,喝下去就行了。” 凛子没说话,只顾盯着看,过了一会儿,声音嘶哑地问道:“这种白粉能致死吗?” “喝下去用不了一、两分钟就会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纸包里的白粉倒入小瓶中。 听川端说,放在光照下或接触空气,纯度都会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阴暗处。 “有这些就足够了。” “有没有痛苦啊?” “可能有点难受,抱紧点就行了。” 凛子还在看着瓶子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进葡荡酒里行吗?”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最好的那种红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拥抱着喝下去,你先含一口,再吐进我的嘴里……” 凛子最爱喝葡萄酒,她要选择红葡萄酒作为结束此生的最后的饮料。 “好吧,就这么办。” 这是凛子最后的心愿,久木要充分满足她。 解决了怎么死的难题以后,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静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变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无现世欲望的透明体了。 此外还必须选定死的场所,他们一致倾向于到轻井泽去。 当然,从他们激情澎湃,留宿不归的镰仓,到多次幽会的横滨饭店;从雪中寂静的中禅寺湖,到樱花谢落时的修善寺,这每一处都使他们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可是,在这些公共场所死的话,会给旅馆以及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性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热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性的渴求更加强烈,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热;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时,在这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性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阴影,减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性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精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就说道:“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道:“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风。” 他模模糊糊还记得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下面这首瓦莱里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的诗句中,蕴含着和诗的含义相辅相成的静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其中还含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周围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边野的芒草闪着金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云。 他们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大门外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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