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在日本文化中可说俯拾皆是，在不经意处，信手就可以拈出一个中国古典来。日本通行的年历并非公历纪元制，而是天皇的年号。

众所周知，天皇的年号如近代以来的“明治”、“大正”、“昭和”、“平成”，无一不是从中国古典而来。“明治”出自《易经》“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大正”也出自《易经》“大享以正天之道也”；“昭和”出自《尚书》“百姓昭明，万邦协和”。至于当今的“平成”年号，也是经过皇宫御前专家会议拟定，出典于《尚书》的“地平天成”和《史记.五帝本纪》的“内平外成”，然后由当时的官房长官小渊惠三对外公布。

皇太子德仁亲王的女儿“敬宫”爱子，也是得名于《孟子.离娄》的“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这种皇室“言必有据”的命名传统，作为皇室制度，源远流长，世代传袭。

皇室之外的官场和民间，引据经典，也无例外。日本人暌违稍久相见时，常常会询问对方别来无恙，据《孔子和〈论语〉事典》的作者井上宏生介绍，很多日本人都会答以“无可无不可”，意思是没啥大变化，出典来自《论语.微子》。

2001年，当时执政的自民党竞选总裁，小泉、麻生和谷垣三位候选人在自己的竞选履历表“爱读书”一栏里都填了中国古典。尤其是竞选成功、后来成了战后执政时间第三长的小泉首相，更喜欢引据汉文古典。他在政界出名的屡试不爽的神器“小泉语”，基本上就是以短音节音读“汉文调”的古典引用语为特征。

他说自己睡前和夜间醒来不能成寐时，常读置于床头的《论语》，读书成癖让他常常睡眠不足，而读书所得的灵感也常常化作次日“小泉语”的精彩内容。如他常常引用“无信不立”(《论语.颜渊》)、“和为贵”(《论语.学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孟子.告子》)、“居安思危”(《左传.襄公十一年》)、“君子豹变”(《易经.革卦》)，都是来自先秦的古典。他自己创造的招牌标语“无结构改革便无经济成长”(总裁竞选演说辞)，便明显是从“无信不立”得到灵感。当其内阁首任外相田中真纪子受困于外务省内的泥沼般的人事纠纷时，小泉特地赠送她一册《论语》，示意从中去寻求解脱的法门。名门庆应大学“日本《论语》研究会”第13次例会(06年6月)请了当时的法务大臣杉浦正健演讲。曾在首相府挂职行走一年半的杉浦，有很多机会从近侧观察过他的老板，所以他的讲题便是“小泉首相和《论语》”，可以从侧面印证《论语》对小泉的巨大影响。

2002年小泉的亲信、农林水产大臣武部勤因为“疯牛症”被问责，在野党群起逼迫其辞职谢罪，连执政联盟的公明党也加入其诉求，要求武部引责下台。小泉坚拒，当记者问到执政联盟是否因此有崩溃之虞时，小泉回答说:“虽然我们和友党之间，意见有所分歧，但在该合作处相互合作的方向未变”，意犹未尽，然后引据《论语.子路》补充说:“这就是‘和而不同’嘛”，可以说是解释执政联盟两党关系的神来之笔。

2003年在一次参议院“国家基本政策”答询会上，当时反对党民主党的菅直人(现为民主党内个副总理)长篇大论，炮声隆隆，谴责小泉在出兵伊拉克以及国债三十万亿日元的问题上不肯明言自己的责任，小泉回敬说:“我据实答疑，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论语》里说，‘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装知可不行啊！”引述古典进行反击，大有“四两拨千斤”之概。

2001年小泉以首相身份初访中国时，破天荒地跑到卢沟桥“抗日战争纪念馆”，挥毫题写了“忠恕”两字，后来他向东道主江主席解释说:“我要以真心(忠)和谅解(恕)的精神，尽全力于日中友好发展”，通过运用源于《论语.里仁》的古典，表述自己一番苦心。

据研究小泉的专家分析，小泉所以在为相6年期间，不顾国内外强烈反对，也不顾一再损及国家利益，一意孤行，每年都以高姿态参拜靖国神社，也来自他对《论语》“无信不立”的偏执信念，因为他在竞选时将参拜靖国神社立为公约。

不过，小泉的政治导师、开了在8.15“终战纪念日”参拜先河的前首相中曾根康弘，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阻不成，就对报界发表谈话说:“难道这是在对公约的诚信作评价吗？小事上遂了诚信之愿，作为首相的大事尽责了吗？”意犹未尽的老前辈接着同样引用《论语.子路》揶揄后辈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流传为佳谈。

不过最妙的还是小泉在2005年参拜靖国神社后受到中韩等国强烈批判时，为自己辩解说他去靖国神社参拜，是为了表达对全体阵亡将士的敬意和谢忱，并不是为了某一被供奉的特殊个人、如A级战犯东条英机而去的。然后话锋一转说:“‘憎其事不憎其人’是中国孔子的话”。他的引据在日本国内外引致如潮的媒体评论，《人民日报》载文批评他“断章取义”，讥刺他需要继续学习。日本很多媒体也批评他错乱角色，将“受害者”的宽恕说辞转到“加害者”的口中说出，使得所引古典面目全非。

这种错置角色的使用古典，小泉并不是始作俑者。1997年桥本内阁起用曾在洛克菲德事件中被定罪污职的佐藤孝行为总务厅长官，在履新记者会见时佐藤援用《论语.先进》，提及自己的前科时说:“‘过犹不及’，让我们忘记过去，努力把现在的工作做好吧。”他大概以为“过”指“过去”，“及”为“触及”，想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其实他该援引的是《论语.八佾》的“既往不咎”，结果误引而成笑柄。不过即便是“既往不咎”，也不应该出自其口，结果当然让记者们喷饭，也给媒体冷嘲热讽良久，成为日本人茶余饭后的一段笑资。

日本有一句流传很久也很广的成语，叫做“读《论语》而不知《论语》”(论语知论语)，就是对上述现象的微词和批评，即读了《论语》也白搭，不会准确使用；或者即便读懂了，也只是光说不练，口惠而实不至(lip service)。从另一方面，这句成语也显示《论语》在日本已经成为日常普通的话语，达到了“日用而不知”的境界。《论语》传入日本，至少已经一千五百余年，其教诲已经深深嵌入日本民族文化的骨髓，日常使用，而不知其所来何自，误用也许正是日用不可避免的副产品吧。

(摘自香港《文汇报》 作者:赵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