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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为什么而死?——我看村上春树的哲学

作者:未知 文章来源:村上春树的森林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1-13 10:22:00 文章录入:贯通日本语 责任编辑:贯通日本语

去年在日本神户大学任教,读村上春树的小说,是我打发课余时光的办法之一。记得那个寂静的冬夜,我躺在六甲山鹤甲寓所空旷的大床上一口气读完《挪威的森林》,昏沉的我就有些无法入睡了。那种兴奋,在我也是多年没有的事情——除了8年前阅读金庸的《鹿鼎记》。我看看表,那刻已是凌晨4点。

    我现在知道朋友们为什么竭力向我推荐村上春树了。村上春树的成功,可不是仅仅靠真切反映了当代青年的所谓“空虚迷茫”状态就行的,也不是靠揭示了现代城市的病症就风靡的,当然也不是象一些评论所说的,靠什么“小资”情调啦、作品中有“音乐”啦就走红的,真正的好文学,其实与“写什么”、与“写作勇气和胆量”、与“写作情调风格”是没有多少关系的。说村上春树的小说好,也不是靠语言的幽默啦、人物性格的怪癖和忍俊不禁啦,等等,因为这些都是不能单独谈论的,尽管它们也是吸引人的因素。比如你不能说塞万提斯写了一个“好笑”的“堂吉可德”就成了经典。如果一定要说“靠什么”,我只能说,作品中的“绿子”最后问“渡边”“你现在哪里”?“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住所连连呼唤绿子”,才是村上小说真正意味深长的魅力之源。按照我的“文学是对现实的穿越”的理论,村上春树大概就是“亲和现实又能穿越现实”的作家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这里所说的“现实”,便是包括由“靠什么”所支配的观念和思维现实。简单地说,村上春树似乎“在”但最后又“不在”我们所熟悉的任何观念和场景中,村上“穿越”了前面所“在”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前面的现实世界所概括不了的世界,村上春树后面所“在”的世界是什么呢?

    在《挪威的森林》中,“直子”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女孩,当然还有让人非常喜爱的“绿子”。但读过小说的人都会觉得,“直子”可是让人喜欢不得的,也是让人走近不得的,而是让人很想揣摩又揣摩不出所以然的。这个漂亮的仅仅愿意散步的女人总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时间长了就有些让人觉得根本不能走近的恐怖。比如她爱木月,但与木月始终没有性爱,两小无猜似乎也是生死想依的爱情,竟然一次性爱也没有,这就会让很多相爱就会有性爱的男男女女不理解——我们惯常的理解是:没有性爱怎么是爱?另外,她与作品中的“渡边”生日那天有过一次唯一的性爱体验,但从此再也没有过,这就又与许多有过性爱便会有更多性爱的女人也不一样了——性爱本应该激发起一个女性对男性身心的依赖,但“直子”似乎也违背这个常理。于是,“直子”这个女孩,好象就是为了揭示这样一个疑问而出场的:是我们所有的人看待‘直子’的观念有问题?还是她本人就有问题?

    在小说中,“直子”的自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生“只有这一次潮湿”而死,这是被“直子”不厌其烦强调的。“直子”的自杀不是为以往任何我们所理解的伟大爱情(否则“直子”早追随木月而去了),也不是因为人生的迷茫绝望(执守什么的“直子”才会进入疗养院不愿出来),更不是因反抗什么斗争什么(“直子”是一个逃避型的软弱女孩),这就突破了我们关于“自杀”的很多哲学常识。这话怎么讲呢?“潮湿”是女性性冲动时特有的生理现象,大部分女性是羞于提及的。无论是有它还是没有它,似乎都不应该与人的主动死亡相关。但这种司空见惯的生理现象被“直子”不止一次诉说,就隐含深意了。我感兴趣的,不是村上春树那种海德格尔式的格言,比如“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而是“直子”以她独特的生和死,完成了对这格言的改造性注解。那就是,直子以她的“不正常”,体现出村上春树对“正常”人生的独特理解。

    为“人生只有一次潮湿的遗憾”而死,首先可以理解为:直子健康的性心里上的潮湿体验,是不可把握、也不可琢磨的,既可以不受“爱”的制约,也可以不受“性”的制约。“那以前以后我都毫无所感。既无冲动,又没湿过”。这话是自杀前的“直子”对好友玲子说的。“那”,指的是过生日那天,她与“渡边”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的一次妙不可言的性爱。一般说来,性体验和性行为是很难分解为先后的,但“直子”所要求的“潮湿”,显然不是指男女的一见钟情式的性欲冲动,也不是由“调情”、“抚摸”、“接吻”或“性交”等“性行为”带来的。——这些作为人的基本本能,在“直子”身上似乎看不出来,所以“直子”的“潮湿”不是本能反应带动起来的,本能无法解释“直子”。这种既不受爱的精神力量引导又不受本能引导的“潮湿”,是通过“不经意”来显示其健康性的。它反衬出大多数男女在性问题上的“太经意”,并以这“太经意”断定“直子”性冷。其次,为“人生只有一次潮湿的遗憾”而死,也暴露出当代人因为性生活的太容易、太随便而丧失了“始于潮湿”的“程序错乱”问题。作品中“永泽”那种已经与75个女人的“一夜情”,也许当代不少青年男女正在经历,并因此而快乐和得意。性生活如果是周期性的两三天一次,便肯定是受欲望和本能支配的。当代青年要这样的由性行为带动的身体性的“潮湿”,似乎是太容易了,尤其是对一个可以“招男生即来”的漂亮女性。“永泽”和“渡边”,也都不缺乏这种意义上的性生活。但“渡边”为什么还是不满意这种快乐,而迷恋与“直子”几乎无性行为的“散步”呢?而“直子”,为什么不需要那种先有性抚摸然后可能被生理带动的“潮湿”呢?这是“我们”可能都回答不上来的。正是这个回答不上来,把“直子”与“欲望”区别开来。或许这样的“性”体验,因为过于审美化或个人化而使得“直子”给我们以陌生感,并注定了“直子”的悲剧。但这悲剧,肯定有效地使“直子”避免了如“永泽”那样的人可能产生的空虚感。从而构成了作品中人物之间的批判性关系。再次,“直子”和“木月”是一种“生死相依”的爱情,但“直子”一直是一个处女的原因,就在于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潮湿的性冲动。为什么爱一个人却不一定产生“潮湿”的性冲动?“爱”作为性质上有别于本能的行为,真的就一定会产生“潮湿”的性体验吗?相爱的人,真的是以性行为来表达爱吗?爱的“无私”本质该怎么解释?反过来,我们那么容易产生的性冲动,真的是因为爱吗?究竟是“直子”性冷还是我们这个文明化的时代、我们天经地义的观念有问题?“直子”渴求的,会不会是一种暂时还找不到好的词语命名的、我们一直忽略的人性生活?如果说有爱无性,或有性行为但无性体验是我们的一种普遍的生存状况,那就是说,在爱与性之间,还可能有第三种健康的人生需求。

    作品中已经结婚又离婚的“玲子”,曾经对“直子”这种无法治愈的“病”说:结了婚以后慢慢就会好的,而作品中的“渡边”最后也确实做了与“直子”共同生活的打算,来救治“直子”。但“直子”不信,也终于没有做与“渡边”结婚的选择。因为什么呢?“直子”并不缺乏和“渡边”有过一次便可能会有第二次的性生活,性生活并没有就此带动起她所渴望的“潮湿”。“直子”以后与“我”在一起,也没有再产生过这样的“潮湿”。所以“生活在一起又能怎样呢”?“直子”能做到在月光下抚摸“我”的性器官直到让我“放出来”也依然不让它进入自己的身体,显然在于她需要的东西已经与“抚摸”和身体接触无关了。这就让大多数读者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确实如此,对“异性”敏感反应的“潮湿”程度,婚姻就可以带来吗?婚姻或爱情会不会反而扼杀她?那么,“潮湿”感的产生有没有规律可寻?好象也没有。村上春树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们一时真的难以应对。我们会想:如果“直子”是将“潮湿”与“爱情”联系起来多好呀,因为这样一来,“直子”就没有必要退学了,而应该追随木月早就自杀,因为他们可能就是“梁山泊与祝英台”;“直子”如果再“正常”一点多好呀,因为她未尝不可以和“渡边”保持情人关系,这样就不至于自杀了。

    所以,“疗养院”在这里简直就可以作为一种反讽式的象征:我们这样的一个社会,是决然医不好“直子”所谓的“病”的;相反,如果我们把“直子”临死之前向“玲子”述说仅有一次的“下面湿了”然后做爱的甜蜜体验,与“我”对“永泽的女朋友”那种说不清楚的“震颤感”联系起来,我们就知道我们的生命状态,至少在“直子”面前,是可能多么的有“病”了。所以,“直子”的死可以概括为:为健康的人生不再能得到而死;而她身边很多青年便可以概括为:在不健康中活着而不觉得自己已经有病了。所以后者不需要疗养院而把疗养院给了前者。

    这样一来,我觉得我们就可以回答“绿子”的追问了:我在哪里呢?其实我哪里都不在,哪里也都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不是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而是我肯定用什么办法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如果“我”也不愿意选择“直子”那样的自杀,那我可能只能“建立”一个可以使我“在那里”的世界。在这个或许比现在健康一点的世界建成之前,清醒者注定是无聊、孤僻的,而脆弱者很可能会把疗养院或精神病院当成自己永久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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