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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井”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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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未知 文章来源:村上春树的森林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1-13 10:33:00 文章录入:贯通日本语 责任编辑:贯通日本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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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不覺寫出一堆類似分析或批評的文字,不過其實一開始我只是注意到常常有網友會問村上的書中牆啦、羊男啦或者甜甜圈化到底是甚麼。「到底是甚麼呢?」這麼一問,我倒發現我好像從沒注意過「其實」在「現實」的世界中根本不會有甚麼羊男,也不可能有像世界末日中的街那樣奇異的世界嘛!對於村上書中奇異的人事物,我只是理所當然地就接受了。身為作者,他便是他所創造的文字世界的神,所有法則由他制定。像《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一開始門房對初到街的我(夢讀)揭示的,「因為這樣規定啊」「就像太陽從東邊昇起,從西邊落下一樣」(p.31)。因此我們大可說因為這是村上的世界,所以凡事都是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包括綠色的獸、獨角獸、黑鬼、街、羊男、形而上的腳底,包括「奇怪的地方」奇怪的邏輯:「我跟死者一起活著。在那裡直子是活著的……。直子包含著死而依然在那裡繼續活著。而且她對我這樣說。『沒關係呦,渡邊君,那不過是死唷,你不要在意。』」(p.352)。 「死亡」在村上的小說中一直是重要的主題,幾乎每一部中、長篇小說都有人死去。對於渡邊或「我」而言,死亡絕對是他想超越卻不易超脫的事。不管是Kizuki、直子、五反田、老鼠或初美的死都強烈搖晃侵蝕著「我」的心。(這侵蝕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甚至延續出另一個主題:那麼,要不要有心呢?)為了不忘記直子,所以「我」在直子已死去很久的後來寫著《挪威的森林》,這,是「為了遵守和直子的約定」。「我」簡直就像為了愛人下到陰間的奧菲斯,一路彈著豎琴,想打破死和活的界限,將直子從悲傷陰暗的井裡救出來。為了橫過死的鴻溝,村上不得不重塑人間法則,在那裡,「死並不是終結生的決定性要素。在那裡死只不過是構成生的許多要素之一。」(p.352)。如果隔絕活著的人和死者的鴻溝能成為不需要在意的事,那麼羊男也好、冷酷異境和世界末日也好,奇奇、海豚飯店和許多龐大的非現實性的人、所在或狀況都好,其實真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話說回來。雖然閱讀村上的小說是如此私密且個人的經驗,而要去一一「探討、分析」他筆下如詩(或者如夢囈)一般的角色場景真是一件大煞風景的事。這是為何許多讀村上小說的人都不想與人討論村上。不過正如渡邊(/村上?)不得不寫出《挪威的森林》以紀念一些死去的朋友和給一些還活著的朋友,我相信當思想或情感具體化成文字時,我們所理清的並不只是村上的小說,也包括閱讀中的和書寫中的自己,因為那時的自己也被包含在村上的世界裡。 先來談談「井」好了。 即使是像《挪威的森林》這部被視為較具有現實性的作品,其實還是有許多謎題存在。好比《發條鳥》三部曲中占重要地位的井在《挪威》書的一開始便出現。不過《挪威》書中的井跟《發條鳥》書中的井在意義上有了很大的轉變。《挪威》書中的井基本上並不是「我」或渡邊徹的井,而是「直子的井」。井的事是由直子告訴渡邊的,而且連渡邊也不確定直子所告訴他的井是否真實存在。「或許那只是存在她心中的印象或記號也不一定--就像那些黑暗的日子裡,她在心中紡出的其他許多事物一樣。」(p.10)。這裡的井暗示著直子心中的黑洞,慢慢地吞食她的心,就像直子的姊姊和Kizuki自殺後,直子的內在想像中出現了原野上的井。值得注意的是,直子對於井的敘述其實也等同於對她內心瘋狂因子的敘述:「那真的--真的很深喏。……不過誰也不知道那在甚麼地方。只知倒是在這一帶的某個地方而已。」(p.11)。瘋狂的根在她心裏蔓延,緊緊紮根,而且早在她姊姊和Kizuki自殺前就存在了。如她爸爸說的「那大概跟血統有關吧」(p.189)。直子很清楚自己的不健全,雖然文中並沒有清楚寫出來,而且讀者透過渡邊所看到的直子雖然總是神智清明,但是直子最終不得不被送往療養院,也無可避免地在黑夜的森林中「孤伶伶的逐漸慢慢地死去」(p.12)。井對直子來說,是一個終極的所在;除了直線通到死者的國度外,直子沒有辦法透過井到達其他地方。 為了到達直子的內心,把她從悲傷孤獨的黑夜裏拉回來,井的封閉性在《發條鳥》中有了極大的轉變。在這本書中,岡田亨/發條鳥先生的妻子久美子也被禁錮在「黑闇的房間裏,渴望著被救出來」(p.250)。而唯有下到井裏(游泳時意識上的井和宮協家院子的井裏)去,岡田亨才能明瞭一次次打電話來的女人其實就是久美子,而他拯救久美子和綿谷昇被痛毆全都是發生在井裏。在此,「井」成了「意識上」的通道(關於意識上的通道,以後再繼續討論)。 「下到井裡去」變成一種通到自己和他人深層意識的方法。值得注意的是,自始自終,讀者都是透過岡田的眼觀看。所以久美子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一直到岡田亨第一次下到井裏去回憶他與久美子認識的經過,我們才對她有初步的了解。換言之,「井」不只是岡田通到久美子心理的通道,也是讀者通到久美子心裏的通道。所以,我們甚至可以說,岡田亨是另一個井,透過下到他的意識裏,我們才了解久美子內在的黑暗。 久美子的悲劇跟直子一樣是來自於家庭。不過比起直子,久美子內在的不健全是更深沈也更壓抑。她們都有個很要好卻早夭的姊姊,直子的姊姊自殺的原因不明,而久美子的姊姊是因為不堪綿谷昇的污辱--根據久美子的說法是,「正確的說並不是肉體上污辱了。但他比那更嚴重的污辱了我們(姊姊和久美子)」(刺P.340)。跟直子不同的是,久美子一度有獲得幸福的可能:岡田亨就像救出塔中的公主般把久美子從惡龍環俟的綿谷家把她救出來。兩個人想「在新世界,取得適合於自己原來本性的所謂自己。我們(岡田亨和久美子)以為我們在那裡,可以過著更科學,更吻合自己本性的生活方式」(預,P.121)。 如果是童話就好了,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是笠原May像戳氣球般一下就戳破這個童話,「這種事是不可能的。我這樣覺得。就像自己覺得自己做得到,已經變成另一個自己了,但在一層表面之下,原來的你還好好的存在著,一旦有甚麼事的話,那個人就會說『你好』而露出臉來」(預,P.121-2)。所以當久美子跟岡田亨交往乃至結婚後,那個在血緣上精神上和綿谷家聯繫著的久美子也常常露出臉來。 村上很仔細地在好幾處處理久美子的「迷惑」。岡田亨第一次和久美子做愛時,就感覺到久美子體內的「甚麼」:「那裡還有甚麼,奇怪的清醒的東西。雖然我無法適當說明,但那裡有一種乖離的感覺。自己所抱著的這個身體,好像不是那個剛才還並排坐在身邊親密談話的女人的身體呀!」(預,P.81)。在發現自己懷孕之後,久美子也對岡田亨說過:「有時候我覺得在我身上的甚麼地方,好像有個甚麼東西潛藏在裡面似的。好像有東西在家人外出的時候跑進空屋子裏來,然後就躲在壁櫥裏一樣。而那東西偶爾會跑出外面來,把我自己的各種順序和理論弄亂,就像磁氣把機械弄亂一樣」(預,P.90)。而且更糟的是,那個潛藏的東西慢慢地把久美子侵蝕了,到最後久美子大概也不太搞得清楚哪一個是真的自己,哪一個是被侵佔的自己。 如前所述,關於岡田亨和久美子相識相處的部分,村上是採取回溯的手法。讀者一開始看到的久美子是怎樣的一個人?老實說,「鵲賊篇」一開始的久美子實在跟我們從岡田亨那裡認識的久美子不一樣極了:因為疲倦而對雞皮蒜毛的小事發脾氣,焦躁,無法溝通。精神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是我第一次讀鵲賊篇開頭的感覺。當然過不了幾天,久美子就離家出走了。久美子出走前三天跟岡田提到哥哥要出來競選,並且談到在小學時撞見綿谷昇一面聞著姊姊的衣服一面自慰的事。久美子說,「那是比表面看起來更深沈的行為」(鵲,P.165)。在這裡,久美子其實是默默地像岡田亨傳遞一些話外之話。 如同在鵲賊篇一開始時久美子為了一點「小事」向像岡田發脾氣時一樣。她為了衛生紙的顏色香味以及牛肉跟青椒云云而生氣,然後她提到了井,並且把「井」這個意象安置在岡田身上:「你身體裡面是不是有一個像深井一樣的東西開著呢?而且如果朝裡面叫一聲『國王的耳朵是驢子的耳朵』的話,大概很多事情都可以解決吧」(鵲,P.43)。久美子其實是在暗示岡田亨,她的「祕密」如果能對著井大聲說出來,或許還有一點希望解決。但是這個祕密已經超越了久美子個人的能力。所以她希望岡田亨可以注意到她更細微的事,細微到衛生紙的顏色香味等等,「或許」這樣她就可以借助岡田愛她的力量好好地把事情說出來。換言之,久美子是透過「生氣」這個行為努力想傳遞給岡田一些訊息。那訊息自然是跟綿谷昇有關的。 在岡田和久美子結婚的六年中,綿谷昇持續影響著久美子。就像黑洞會把週遭的所有的物質都吸進去,包括光、電和時間。久美子在不知不覺中被綿谷昇吸進那個黑暗的世界。雖然按照岡田亨的說法,在他與久美子的父親吵架後,久美子和他便過著與久美子家人無涉的生活:「現在久美子和綿谷昇實際上幾乎沒有見面的機會。我和妻的娘家完全沒有來往」(鵲,P.94)。但是村上用某種隱喻來表達綿谷昇的陰影籠罩著岡田家--那隻叫綿谷昇的貓。貓是剛結婚後養的,對久美子而言有非常重大的意義,象徵著久美子在她的人生中終於「第二次」(因為跟岡田亨結婚是第一次)擁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和自己選擇的人生。甚至在久美子最後一次跟岡田亨透過電腦通信中,她還提到「那隻貓好像是我和你之間所產生的善的見證一樣的東西」(刺,P.342)。 這麼重要的,像是幸福的結晶的貓,何必要取像「綿谷昇」這樣的名字呢?但是因為在貓身上,還有所謂的「善的見證」的東西,於是久美子雖然不由自主地與許多男人相交,但她還是有些微的力量待在岡田亨身邊。但是當貓離家後,那善的見證不見了,久美子於是「咻」的一聲被吸到真正的綿谷昇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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