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觉得有点压抑,吐了一大口气后答道: “偶然在酒吧碰上的,三个人。” “和纯子一起?” “对。” 凉子沉默了。 “你知道他和我的事吗?” “没和他说过。” 纯子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去了卧室。 “阿一君……”稍远处传来了近藤的叫声。 “结婚前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啊。”凉子叹气似地又重复了一句,“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阿一,我呀,今年秋天还要到那边去一次。” “进修吗?” “不,想在那边的店里做做看。” “噢。” 和近藤的生活又怎么办呢?但对方马上就结束了通话。 “再见。” “晚安。” 电话结束以后,凉子说今年秋天的声音几次在耳内回响。 “今年的秋天就在眼前了。” 阿一说出了声。走进卧室,纯子正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翻杂志。 “电话?” “嗯。” 她没问阿一是在和谁通话。 九月过了一半,天还没有一点凉下来的意思,看来预报说准了,今年的残暑比往年厉害。阿一夫妇七月末到八月初夏休,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搬家上了,为了买家具去去家具店和商场,定做窗帘,热心的只是纯子,阿一不过是跟在后头罢了。 “夏天永远不会结束吗?”早晨上班之前,纯子说道。 “真热呀。” “真想逃到什么地方去呢,今年又哪儿都没去。” “是啊。” 阿一一边随声附和,一边心想,明年一定要订一个出去度假的计划。 纯子剪短了头发还不到半个月,从她第二次去远山的店以来,纯子几乎已不再提起他了。而八月在皮埃罗遇上以后,她却总是不时地把他挂在嘴上。 对发型很满意,所以心里也踏实了吧, 阿一虽然这么想,但自己也觉得是毫无说服力的想像。一次,两人刚加完班,在家里吃很晚的晚饭,纯子突然地问: “远山先生他很喜欢过独身生活吗?” “问他了吗?”阿一没有停止吃饭的动作。 “问什么?” “有太太吗。” 纯子张大了眼睛:“怎么能这样问呢?” 她笑了。 那么,你怎么问的呢?阿一没有问她,虽然也想知道,但觉得似乎是带着恶意的问题。像这样老是提防着什么似的去瞎疑心,也是令人讨厌的。 到了周末,纯子说要回娘家去,正午时分一个人出去了。搬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打过电话了?”阿一问。 “对,昨晚。” 纯子简短地答了一句,戴上了宽边白帽子。 “回来晚了的话再联络。”她来到阿一面前说。 “乘电车去吗?”阿一看着帽子,问道。 “不,”纯子耸了耸肩。 电话响的时候,一点钟刚刚过去。 “喂,阿一。” 是母亲。 “最近还好吧?” “嗯。” “纯子也好吗?” “嗯。” 虽然那边看不见,阿一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正担心太热了,会不会有什么事呢。” 母亲用比以前更虚弱无力的声音说着,阿一心想,大概是天热的缘故吧。 “爸爸感冒了,在发烧。” “什么时候?” “现在还睡着,已经三天了。” “啊?” “平时不是卧床不起的人,可吓坏我了。” “让医生看了吗?” “嗯,昨天请医生来了,说用不着太担心。” “噢。” 别说卧床不起,阿一记得父亲是个连咳嗽都不曾有过的强壮的人。 “到底是哪里传染上的呢?年纪也大了,身体也开始不好使了,他自己嘴上还硬着呢。前天夜里呀,脸憋得通红在那儿哼哼,我一晚都没睡好。” 母亲的说话声开始越来越大。说来也不是直奔主题。 “我一时还以为会怎么样呢,一点也不夸张,不过,”母亲在话筒中呵呵笑着,“就算到了万一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有阿一在呢。妈常常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心里就会轻松点。” “噢。” 阿一没有别的办法附和,只能暧昧地回答。 “凉子又是那副样子,真要到了万一的时候……” 母亲说到一半停下了。阿一把听筒拿在耳边沉默着。 “现在已经没什么了。”母亲恢复了平静,又加上一句。 “姐姐又要去伦敦了。”阿一直通通地说。 “咦,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听说的?” “几天前。” “和凉子见过了?” “电话里说的。八月里倒是四个人一起会了次面。” “和纯子一起?” “对。” 母亲似乎很感意外。阿一也没有进一步说明。 “什么时候去伦敦?” “秋天。” “今年?” “是。” “那不是马上就到了吗?”母亲的声音渐渐带上了怒意,“可我什么也没听说呢!” 母亲的语调敲击着阿一的耳朵。 “我也只是说得起劲时听到一点话头,”阿一皱着眉头斟酌措词,“我想她马上就会和你们联系吧。” “那样就好了。”母亲似乎稍稍恢复了平静,又问,“近藤先生怎么办?” 阿一回答之前,想了一下要不要告诉母亲近藤前几天打来的电话,又觉得有点像打小报告,关于近藤,还是让姐姐自己去说吧。 “他倒是什么都没说。” “是嘛,”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五点钟前,纯子打电话来了。 “我现在就回来,嗯 ,六点过一会儿就到家。” 听来是在外面打的。她的声音听来似乎很疲劳,阿一有点惊奇。 “晚饭能不能替我做好?嗯,对不起,我太累了。”纯子顿了一下,说道。 “好的,路上小心。”阿一也不多问,就答应了妻子的要求。 “太累了。”挂断时间不长的电话之前,妻子又低声说了一句。 阿一站在厨房里,心想很久才回一次娘家,却说很累,大概是跟母亲争吵了吧。说起来可笑,阿一对于母女之间的争吵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了。也许不管哪个家庭都是一样的吧,妈妈也是这样,口气有时会变得很严厉,但绝不会从心底里厌恶凉子。或许该准备一下,如果纯子回到家还说累,就给她说几句安慰的话。不管事情的经过怎样,只要若无其事地说上一句“别放在心上”就可以了。 纯子按电话中所说的时间到家了,也许是因为从停车场走了三分钟,额头上满是汗水。她粗暴地摘下白色的帽子,向卧室扔去。 “我回来了。我先去冲凉了,太热了,”说着,她脱起了衣服。 阿一只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就开始准备吃饭,今天不开啤酒,开了瓶萄酒,坐在桌旁等着。 “对不起,谢谢你了。” 纯子从浴室出来,脸上表情很轻松。她穿着浴衣,拿起了酒杯。 “我定是在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合时宜地跑去了。” 纯子噘着嘴,看着桌上的菜若有所思,像是在拼命回想着什么或要忘记些什么。 阿一也沉默着没催她讲什么。 “她说想早点看到外孙,”纯子猛然直视着阿一,“说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一说还没想过,你猜她怎么说!” 阿一拿着杯子,没有说话。 “她说,没想过还算好的,说不定以后一生都不行了呢!你结婚时,妈妈就觉得怎么和那样又矮又白的人结合呢,当时就没来由地预感到这一生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外孙了。她还说自己当初的预感对了。太过分了,竟然这样说!” 阿一面无表情地坐在妻子前面,想好了的安慰话,在头脑中哪儿都找不到了。 “还说关系再好也该怎样怎样呀,母女之间也是如此。” 纯子喝完了酒,又给自己斟酒。 “她笑着说,再过二十年瞧瞧,两个人在一起会像母子一样了。”她把瓶子向阿一伸过去, “我给你倒。” 阿一依言将手中的杯子递给纯子。 也许是由于阿一沉默着,也许是因为不说些话情绪就会暴涨,纯子一个人说个不停,把阿一准备的菜吃了个精光,还盯着空盘子看了一会,才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低声说道:“我吃饱了。” “我不在乎,”她像确认一下似的自言自语着站了起来。 “收拾一下吧。” “好的。” 纯子把盘子叠放在一起,把一次拿得了的搬到厨房,开始洗起来。阿一把剩下的碗盏拿到厨房,打开了换气扇。 “谢谢。”纯子抬起脸来。 从厨房出来时,阿一拿了厨房台子上的抹布,马马虎虎擦了擦桌子,把抹布放了回去。 “谢了。”纯子又说了一声,这次声音很短。 阿一去了盥洗室,然后就这样进了卧室,也没心思放音乐,打开收音机,正放着新闻。是水中的事故和交通事故,都死了人,在游玩归来途中。 纯子收拾好了,回到桌子前打开电视。幽幽的话声直传到卧室里。 “明天天气仍很炎热,”听完天气预报,阿一关上了收音机。 十点还差一会儿,纯子进了卧室,开始换睡衣。 阿一仰卧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酒杯摔碎了一个,”纯子来到旁边。 “没受伤吧。” “嗯。” 就这样身体相离着睡下,两人互相沉默了一会儿。听到了虫鸣,夜风带着点秋意吹来。阿一看着摇动的窗帘。 “孩子的事,你怎么想?”阿一看着窗帘,问道。 “什么怎么想?”纯子以背朝着阿一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最近已不怎么说了。” 纯子没有回答。阿一等着妻子说出点什么。 “不再像有个时期那样想了。” “为什么?” “为什么?”纯子轻轻地转过身来,像阿一刚才那样,看着天花板低声说,“结婚前计划婚后要这样那样,这些还清清楚楚在眼前,可现在已经没有了。” “因为离开了家吗?” “是的,也许。” 阿一正搜寻着接下来的话,纯子以一种似乎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 “太自我中心了,一个人就想着要怎样怎样,一点也没考虑别人,两个人开始一起生活后才终于明白过去。” 她说着,转向丈夫一面。 “就是孩子,不那么急着要也行。我有时觉得没有也没什么关系。” 阿一不禁看了一下纯子的脸。 “一生?”他的问话里毫不掩饰意外之情。 “是的,”纯子坐了起来。 “喉咙太干了,大概是因为出了趟门,”她回头看着阿一,问道,“喝点什么?” “不要。”阿一闭上了眼睛。 “是吗,怎么着呢?” 纯子站起来时低语着。阿一正疑惑什么怎么着,她已经站着解起了扣好的睡衣纽扣。 “我再去冲个凉了睡,身上总是黏乎乎的。” 她说着走出了房间,阿一默默地目送她的背影。听到了打开浴室灯的声音,阿一起身关小了卧室的照明。 阿一听着淋浴的声音,听得也不是很留心。时断时续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听在耳中十分遥远。大概是从头发到全身都重新洗了一回,老是不见她回来。阿一迷迷糊正要入睡,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又睁开了眼睛。拖鞋的声音没有传向卧室,而是朝厨房去了。不久,传来了冰块放入杯中的声音。 阿一正想她是不是在桌旁喝,又传来了吹风机的声音。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里,阿一觉得背和胸口闷热非常,醒了过来。刚醒来时还怀疑是自己做了什么恶梦。气闷得几乎无法呼吸,再加上像睡梦中出了汗似的,身上汗淋淋的。 从醒来到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对于他本人而言,还在纳闷的那段时间是一片空白。 纯子的身体从背后紧紧贴着阿一,两条手臂绕到丈夫胸前,紧紧地抱着他。 “纯子。”阿一小声地叫道。没有回答。 “纯子。” 她看来睡熟了。 阿一猛然想起背小孩子时、小孩如果睡着了就会变得特别沉重的传说。但没听说过睡着之后身体会变热或臂力会增加之类的说法。阿一想解开白而柔软的臂环,但纯子的十个手指的指肚紧紧抓住阿一的肉,没法解开。 “纯子。” 阿一想要回过头去,但对方的脸也紧贴着自己的后颈,头只能转过去一半。 卧室的窗子紧关着。是纯子睡觉前关上的。 从两个人共同度过夜晚以来至今,纯子从来没有过如此奇特的睡觉习惯,或者根本称不上是习惯。总之,从感觉上可以觉察到她睡得很熟。阿一放松了身体,一半也是因为放弃了挣扎。这样一来,他觉得对方似乎也稍微放松了紧抱的程度。 阿一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重叠在妻子的手指上,一根一根地试着去扳开它。但是,自己一加大力气,梦中的手指也再次增加了力气。 “帮帮忙吧。” 阿一小声地、不对任何人地说着。听到的却只是在耳后重复着的纯子的鼻息。心脏的跳动声似乎也从阿一的背部传到了体内。无论怎样集中注意力,两个人的心跳声听来不能完全重合,而是无间断地交叉持续着。 纯子即使是睡着了,也要翻翻身才会觉得舒服。哪怕不翻身,只要松开一下手腕就谢天谢地了--阿一像祈祷似地念叨着。 似乎如他所愿,纯子的手好像松了些。她的头在阿一的颈后像小孩似的左右晃着。托两个人的热量和汗水的福,阿一在一瞬间得到了解放。 钟已经走过了两点。 她作了一次很大的深呼吸,然后又迷迷糊糊了。 “……先……” 耳后传来了声音。阿一半睡半醒地张开眼睛。 “美……先……生……” 在说什么呢,阿一这么想到一半,又再一次被睡魔抓住了。 “一美……先生……” 在叫谁的名字呢,阿一在睡梦的深渊中还在努力想着。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模糊的意识之下,重复两三遍刚听到的词语的片断而已。阿一自己也不成声调地低声嘀咕着这个名字。嘀咕着,叫着,阿一突然觉察不到纯子的体温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过了九点。睡眼惺忪的阿一看着钟,忽然一跃而起。看看身边,纯子背对着他,睡衣上什么也没盖,还在睡着。 阿一又看了一次钟,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 “早上好。” 纯子招呼了一声欠起身子、脸上还迷糊着的丈夫,就像比阿一先醒过来似的。 “早上好。” 阿一回答时也不朝她看,两手像拜佛一样合起来放在脸前,不住地按着内眼角。 “我睡得真熟啊。”纯子大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站了起来。 “今天闲上它一天吧。”和平时一样,她把笑脸对着阿一。 纯子换好衣服,洗好脸,开始准备早餐。这时间里,阿一一点也不想从床上起来。 比起昨晚,今晨似乎更累了。阿一一边从上往下慢慢解开睡衣纽扣,一边回想起昨天深夜被睡梦中的妻子弄醒的事。 妻子叫了什么人的名字。自己是听到了那个名字,但那是谁的名字,是怎么叫的,阿一却想不起来了。 来到浴室,阿一比平时更仔细地洗脸。也许凉水会使自己想得起来,他不停地浇水到脸上,直到脸颊变得冰凉。 “昨天看信箱了吗?”纯子边往桌子上拿杯盘边问。 “没有。” 阿一的脸离开了水。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拭时,听到了关大门的声音和拖鞋走下台阶的声音。 “你昨晚说梦话了。” 阿一对明知道不在的对方说道。如果把另一方的隐情放在嘴上,对方会是什么表情呢?阿一想。“你不是睡迷糊了吧?”也许对方会这样逃避。很明确的是,从对方的表现上,自己将不会觉出什么。 从桌旁拉过椅子正想坐下,身上散发出了汗味。阿一后悔了,如果先去冲个凉就好多了,可因为纯子一起来就准备早饭,所以不觉就忘了。 开门声又一次响起。 “有什么吗?”听到内门钥匙的声音,阿一问。 “电话费收据,其他都是广告。” 纯子回到桌旁,一一瞅着印刷精美的广告纸和小册子。 “都是些垃圾,”说着,她的手停下了,“航空信,从哪来的?” 她把一张稍大一点的明信片翻了过来,读着收信人的名字:“密斯特阿一……” “念什么呢?chigo……roka,阿根廷。” 她慢慢念着横写的字。 阿一仍旧坐在桌旁,露出刚醒过来的表情。 “啊,”他说了一声。 王俊 译 来源:《外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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