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幽灵呀!”他气愤地嘟囔着,“快躲开!”
“是,这就走!”说着,幽灵哧溜一下缩进抽水马桶的水中,但还露出半截身子,双手搭在马桶边上。“让我白白地使用抽水马桶,也过意不去,所以我要为您做各种服务工作。您是大便,还是小便?要是大便,我替您擦屁股。如果是小便,我就给您抓住抖落抖落。”
“得了,躲开!要不快点躲开,我就往你头上撒尿!”他大声喝道,“啊,喂!不要抓住生拉硬拽!住手!”
随着从阴间到娑婆世界的“旅行自由化”,幽灵们相继蜂拥而来。对方既无意让人们感到有什么可怕,接待方面虽然最初稍稍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就习以为常了,由于 “城市里的相互漠不关心”,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不过,幽灵的数目不断增加,穿着白色装束到处晃悠的身影渐渐地在黑夜中随处可见。最初也是有点好奇,有两三家店铺,如“妖怪酒吧间”等雇用了幽灵,但很快就解雇了。因为幽灵总是哭丧着脸,同由人扮演的妖魔鬼怪一比,简直毫无吸引力。这一点大大地伤害了幽灵们的自尊心。
不久,幽灵集体乘坐阴间组织的观光大轿车开了进来。车头装着点燃磷火的白灯笼来照明,里面既无司机也没有什么乘客的大轿车,在护城河和东京铁塔一带转来转去。汽车一停,从里面飘出一幅长长的白布,接着后边就是一些白色影子在晃动。据说那是在一次农民起义中全村遭到杀害的那一帮人的幽灵,他们好象在阴间组织了“农民协会”。
由于“幽灵人口”这样增加起来,连最初漠不关心的人们也都开始感到焦急不安了。幽灵渐渐放肆起来,甚至大白天也开始在闹市露面了。于是“取缔幽灵”的呼声终于高涨起来。人们说,让幽灵身穿那套打扮在城市里京游西逛有碍城市的观瞻,对外宾来说,这有伤国家的体面。首先,这些家伙不是“非法”入境的吗?——话虽如此,对于幽灵能否沿用“外国人登记法”,在法律上是有疑问的。最主要的,对方不是外国“人”。
有人说,至少白天要禁止幽灵进来,于是,就请平素受人钦佩的大和尚画些镇压幽灵的护符,到处张贴。——不过,时代到底不同了,看来和尚的法力也不灵了,夜间好象并不灵验。
尽管如此,因为发现把护符拿到附近一贴,幽灵就讨厌,于是有的出版社就大量印刷护符出售。也让警官把护符贴在警棍上来取缔幽灵。
幽灵渐渐遭到大家的厌恶——在等候出租汽车的队列中,只要一有幽灵站在里边,司机就拒绝让他上车。
“让我坐车吧!我喜欢出租汽车,以前我常常坐,”有的幽灵哀求道,“请您把那张护符翻过去得了。”
“不行,”司机搬着嘴说,“要是你比规定的车费多付两倍的价钱,倒可以让你坐车!”
“那也太苛刻了!——幽灵怎么会有钱呢!”
了解到有了护符就能“控制”幽灵,护符就在大家手中流传开了,出版社赚了大钱。——他也使用护符支使“住在居民家里”的幽灵干各种活儿。
“给我按摩按摩!”他对幽灵说。
“我不会,会按摩的幽灵多得很,不过都在各处给人使唤了……我倒能重重地压在胸上……”
“那末,给我叫个女幽灵来,不是美人儿可不成!”
“不过,对您有用处吗?”
不久一位异常漂亮的美女幽灵被带来了。——他抓住羞答答的美女幽灵的冰冷的手,把她拉到身边,突然撩起她的和服下摆。幽灵哎呀一声,发出了可怜的叫声。
“怎么没有下半身呀?”他喊道,“赶快想个办法!否则……”
“那末,我去叫一个只有下半身的幽灵。”幽灵慌忙说道,“拿两个接合起来,请您将就一下吧!”
不久,有个东西从他和美女幽灵睡着的被窝脚下咕容咕容地钻了进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跳了起来,把那个毛茸茸的下半身幽灵踢了出去。
“啊呀,是个相公!”他惊慌地叫道。
在议会上有的家伙提出了一个动议,要求借用护符的力量,支使幽灵们在夜间干重体力劳动。因为幽灵有挪动物体的“非凡神通”。在夜间体力劳动工资上涨的时候,哪有不使用幽灵的道理呢。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就开始任意驱使幽灵在深夜里打扫卫生和收拾垃圾,并在夜间搬运工厂里的危险品等等。幽灵是很驯服的,但为了凑齐一定数量,就开始“捉拿幽灵”了。
还有,只是为了纯粹拿幽灵开心而虐待幽灵的恶作剧流行起来了。
最早拿幽灵作为虐待狂恶作剧对象来玩弄的就是他。那就是把护符硬按在讨厌它的幽灵身上,念起经咒,看着幽灵痛苦挣扎的样子取乐。——这个游戏马上就在社会上流行开了,连孩子们一看到幽灵也都拿着护符四处追赶它们。
“实在受不了啦!人们为什么干这样残酷的事?”有一天晚上幽灵终于喊叫起来了。
“别装腔作势!你是要让人们把幽灵当普通人一样看待吗?”他冷笑道。
“我们诚然不是人,不过我们有人格。受到这样对待,我们怎能忍气吞声呢。”
“你们难道不是未经准许就随随便便地钻进我们的生活圈子里来的吗?我们当然很不高兴,也很讨厌。让你们干那么点活儿是完全应当的。”
“讨厌,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们想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一心想为你们效劳。不过,这始终是要站在相互尊重,平等互惠的立场才行。”
“首先——你说我们挤进了你们的世界,可是本来我们就是这个世界的老住户呀,可以说现在是‘回老家’来了。
“而且,你们过去随随便便地把我们的打扮、容貌和因果报应故事画在画上,或是编成戏剧、小说、电影。这个画像权、著作权和构思权,这些账该怎么算呢?”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我已经让鬼火从电话线中跑去同其他伙伴商量好了。我们撤走。阴间和娑婆世界断绝外交关系。而且,过去和我们有关,而由你们擅自使用的东西全部撤走。将会出现怎么样的后果,咱们走着瞧吧!”
“对我们的态度竟然这样蛮不讲理。真可恨……而且 ——反正,连你也总会有那么一天……到了那时,不报仇雪恨才怪呢!”
这时就象雇了“管效果的”—徉,传来了大鼓声。他这才注意到好几只老鼠正在啃门上那张为了不让幽灵逃跑而封锁大门的护符。他刚想到这里,只听嗖的一声刮来了一阵腥风,门啪嗒一声开了,幽灵嘻嘻嘻嘻地留下了瘮人的笑声从门口一下子消失了。
从那时起,幽灵的形影从街上一股脑儿消失了。不,不仅是幽灵本身,就连描写幽灵的戏剧脚本、大道具、电影、绘画、小说、研究、记录和魔术等等全都从人世间消失了。而且关于有过这些东西的记忆也全从人们的脑子里消失了。也就是说,号称“鬼怪文化”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遭受损失最大的是文学艺术系统。能乐的大部分,歌舞伎的大部分,西欧文学中的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麦克白》,亨利·詹姆土的《螺丝在旋转》等也……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和《源氏物语》中的几帖 ——。人们再也看不到夏天《四谷怪谈》和《累渊》中那种骇人听闻的冤仇世界,也不会被“凶宅”吓破了胆。既不能偷看一眼能乐的鬼怪戏目中的幽玄世界,也不会为克拉夫特的小说而战栗。
留下的是一种模糊的记忆:很久以前好象有过那种凶残的东西,骇人听闻的东西,但那庞大的“畏惧超自然的东西的乐趣”的文化全部消失了,那曾经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想也想不起来了。
人类世界由于失掉了那些东西,似乎有点使人产生一种索寞不快之感,但人们并未注意到它。——只有他尽管还年轻,却一味地怕死。他变得神经质,成了胆小鬼,夜半一个人心悸亢进不能入睡。于是便胡乱求医吃药,以致症状发展到近乎神经官能症的地步。为什么突然那样怕起死来了呢?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有时他在梦中听见“你也总会有那么一天……”那句阴森的话,和瘮人的尖笑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跳了起来。那话是谁说的呢?“总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究竟会怎么样呢?而且,那句话所要说的,为什么这样可怕到极点,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1974年) 李宗惠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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