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先生怎么啦?”
“就想要我。”
我的脸刷地发烫了,心慌得厉害。
“那末,要你!跟他好了?”
“怎么能呢!”志乃若无其事地笑了。“不过,因为老缠着不好办,就回枥木去跟父亲商量。结果,父亲火冒三丈,大发了脾气。对方也去直接找父亲谈过,只因为我写去的信总是不那么上劲,也就拖着一直没有答复他。父亲说:他们这是想把我弄得不能再嫁别人了,再强行成亲,太恶劣了。父亲虽说是任性生活过来的人,不过,他说,这种带有条件的婚姻就拉倒,犯不着为眼前的利益去断送一生。结婚这种事,如果找到了一个能至死相爱的对象就快一点结婚最好。”
我停住了脚步,志乃也在我面前站住了。
“你就和他废弃婚约吧。”我说。
“嗯。”
“就象不曾有过这桩事似的,把它忘了吧。”
“嗯。”
“并且请你对爸爸说已经找到了你所喜欢的对象啦。”
志乃睁大了眼睛,盯住我的脸看个没完。好象在我们俩之间升腾起一团热气,瞬息之间,它越旋转越快,使人发晕,几乎要把我和志乃互相吸引到一起了。志乃缓缓地抬起手来,抱住了自己的胸口。我咽着口水,好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说道:“太急躁了吗?”
“不。”志乃也勉强地笑了。
秋末,志乃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志乃的父亲由于年轻时饮酒过度,搬到枥木以后就患肝脏病。母亲死后,病情越发严重,仅靠志乃汇回去的和弟弟挣到的一点钱,是无法好好疗养的。再加上素来自暴自弃,也就任凭自己糟蹋自己。每当接到弟弟叙述父亲病情的来信时,志乃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痛苦来,说道: “虽然想为父亲做一点什么,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怎么拚命,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然后凄然地笑了。有一天早晨,她突然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报。
派来送信的女人把我叫醒。当我急忙赶到忍川的时候,志乃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面色苍白地等着我。
“父亲看样子是不行了,我想回去一趟。”
志乃以比较镇静的动作打开了折叠好的电报,交给了我。
我立刻觉得嗓子里就象冒火一样。
“我送你一段路吧。”我急促地说了。
“那敢情太感谢你啦。” “那末,就走吧。” “就穿这身,行吗?” 我穿着日常穿的久留米碎白点花纹棉布和服,围着一条兵儿带。腮上的胡须也没刮。
“替我难为情吗?”
“不,你不在意就行啊。”
“喏,就马上走。越快越好。”
我们一起连续倒了几趟市内电车,到北千住。志乃从这里换乘东武线电车,到她生病的父亲住的镇上还要两个小时。
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志乃脸上带着已经没有指望的样子说:“父亲的病,听说是什么肝脏萎缩症。是一种肝脏逐渐萎缩,最后缩小到象块小石头似的病症。反正是已经不行啦,不过……”
我却鼓励她道:“这就灰心丧气可不对啊。要振作起来,出什么事都不能慌乱啊。”
我就这样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个劲儿给她打气。电车进站了。这时,志乃掏出一张掖在腰带里的叠得很小的纸条,塞到我手里。
“请你等电车开了以后再看吧。”
“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打电报来叫我好啦。”
“谢谢。”
她默默地紧握了一下我的手,跳上电车走了。
等电车走远不见了,我疲乏无力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打开信来看。信笺上用淡淡的铅笔写着潦草的宇,我迎着光线看下去。
勿忙之中,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和我父亲见一面。倘
若双亲都没有能够见到你一面就让他们死去,实在太可怜了,我
更是感到懊丧。至少想让父亲能够看一看你。这样,总可以让
他为我的事情放心,死了也能瞑目。恕我没有和你商量,就请
搭明天一点钟的电车来吧。我让最小的妹妹到车站来接你。她
的名字叫多美。
还有一件实在不好意思向你说的事情:我们一家人住在庙
堂里,是神社的庙堂。自从深川的房子披烧掉之后,我们回到枥
木也没地方住,于是借了神社庙堂里的一个廊子住下来了。这
未免太出乎你的意料了吧。请你不要生气吧。求求你,就请来
一次吧。那末,明天见。希望能赶得上。即使赶不上,也希望你
能看到一眼爸爸的遗容。志乃。
第二天下午一点,我从浅草乘电车,三点刚过就到了枥木镇。
走出小小的车站,就有一个剪短发的女孩子走过来,朝我天真地笑着。高高的鼻梁,眼梢略为向上翘,一眼看得出是志乃的妹妹。“是小多美吧,”我叫了她。她急忙点了点头,然后用如同老师对学生点名时的语调,大声叫了我的名字。
“爸爸怎么样啦?”我问了一句。
“医生早就说不行了,可还活着哩。”她说着方言,每一句话,语尾都提高了声调。
“是吗?那太好啦。”我想,这一下子,志乃该是如愿以偿了。
“姐姐说,爸爸在您到来以前怎么也不会死的。”
志乃说这些话,或许是为了给那被医生抛弃了的病人和弟弟妹妹们打气。即使是这样,想不到象我这样无能为力的人,竟能使一个即将从人间消逝的生命多维持一些时间,哪怕就是只有几小时。想到这些,不由自主地感到精神有点紧张了。
我和多美穿过一条沿着铁路旁延伸的小路,从排列在路旁的房屋后面、长着丛丛芒草的荒野小道上急匆匆地走去。在笼罩着厚厚的云层的天空里,红蜻蜒一群群地飞舞着。
“这是近道?”一边走着,我问道。
“不,是远道。”多美回答道。
“为什么走远道啊?”
“咦,不是说在您到来以前,爸爸是不会死的嘛。那末,您一到爸爸不就死了吗?”多美非常认真地这样说。
我禁不住放慢了脚步,多美倒象飞跑似地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去。
在前面的道旁,有一小片杉树林。在树林上空,一群乌鸦如同撒开的芝麻一般,成群结队地飞翔着。
‘哎呀,又来啦,这群乌鸦!”多美厌恶地叫喊起来。
走近一看,却不是树林。从前曾经是树林,但是被一点一点地从里面往外砍伐,弄得如今仅剩下外面稀稀拉拉的树木了。走进枯朽歪斜的牌坊,穿过树林,在树林深处只剩下一些树墩的地方,有个虽说是庙堂,其实是个古老的但并不太小的神殿,背着枯黄的荒野,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那就是志乃的家。
多美朝那边跑去的同时,身穿藏青底碎白点花纹棉布束腿裤的志乃从神殿高高的廊子底下出来了,她从多美旁边擦身而过,向我奔来。
“我来啦。”我说道。
“请……我正等着哩。”
志乃取下罩在头上的毛巾,紧紧攥在手里。一夜之间,她两眼窝已经深陷,嘴唇也干燥得泛白了。
“赶上了吧,幸好。”
“嗯,象是硬挺着,总算熬到现在啦。”
志乃说到这里,咬着嘴唇,显出一筹莫展的样子。我抢在她前头,跨着大步向神殿走去。这神殿看来已经被废弃多年了,一点也看不到神社应有的装饰。只剩下一条在神龛前吊着铃儿的旧布条,褪了色宁静地悬挂在那里。我强打起精神,刚要向志乃出来的那个高高的廊子底下走去,志乃从后面叫住了我。
“不,那是弟弟的工作间,请这边走。”
我低着头上了神殿的石阶。
推开神殿的板门,幽暗的屋子里,亮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那灯泡活象一只熟透了的柿子。约莫有十铺席大小的屋子,被隔成两半。里边那一半是比地板高出一些的木台,那里杂乱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各种木箱和镜框,看来都是神社的遗物;在前面这一半,铺着几张毛毛糙糙的铺席,靠里头放着一只熏黑了的旧式衣柜,在它的脚边是志乃父亲躺着的地方。在他的枕边,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以做扫帚为业的弟弟,中学三年级的妹妹,还有多美。
“爸爸,爸爸。他来啦,他已经到啦。”
志乃赶到枕边,摇晃了几下盖着一条薄被的父亲。父亲脸上干瘪,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也小得不象是个大人,就象一具木乃伊的脸,他只是闭着眼睛,无力地任凭它左右招摆。志乃继续摇晃着父亲的身子,说着我的名字。但父亲,只能“啊、啊”地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似乎已经没有睁开双眼的力气了。
“好不容易赶来了,爸爸听不见了吗……唉。”
志乃哭丧着脸,仿佛求助似地回头望了望弟弟妹妹们。多美马上把嘴贴到父亲的耳边,大声喊道:“是志乃姐姐的未婚夫啊,志乃姐姐的未婚夫来啦!”
这一次,多美的话音未落,父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多美伺机赶紧又唤道:“爸爸,是志乃姐姐的未婚夫呢。瞧,喏,就坐在爸爸的身边哟。”这时,父亲的眼睛在发红的电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地闪动着,那眼珠仿佛就要融化而从眼角跌落出来似的,悠悠忽忽地朝我这边转了过来。我把双手按到铺席上,在他的眼前俯下身子,叫了一声,“爸爸。”
“喔,我是志乃的父亲。”
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但声音倒是意外的有力。他伸直了脖子,好象要抬起身来似的。
“不成,不成。请躺着吧。”我按着他那象木板似的肩膀,劝说着。
他却说:“我这个不中用的人,连孩子都抚养不好…… 志乃的事情,就请你多多关照吧……拜托啦。”
父亲说完,又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看见吗?喏,爸爸您看见了吗?”
志乃似乎一定要让父亲看一看我,她几乎贴到父亲的胸口,一个劲儿地问着。
“喔,喔。看见啦。”父亲用变得有力但又要咽气似的声音回答。
志乃焦急地揉着父亲的身子,说:“哎呀,只是看见啦。您看怎样?您说啊,他这个人怎样?爸爸!”
父亲那憔悴的脸颊微微地颤动着。
“是个好青年啊。”
只说了这么一句,沉重的眼皮又紧紧闭起,随后只见他的嘴还在掀动,仿佛在说着什么,可是听不见半点声音了。
“他说看见啦,又说是个好青年……”
志乃仰起头来看了看我,随即又把头低下去,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滴到父亲那尖尖突起的喉核那儿。
第二天,志乃的父亲死了。
父亲死后,志乃一家人就失去了栖身之所。庙堂还给了旧主人,兄弟姐妹只得离散过日子了。志乃的弟弟住到扫帚公司去当工人,两个妹妹到远房亲戚家去居住,而志乃就决定跟我走了。
我和志乃准备等她父亲五七的日子一过,就立刻实现她父亲生前爱说的那句找到了“相爱的对象就快一点结婚” 的话。
这一年的除夕,我带着志乃,搭乘夜车离开了上野。
故乡,沙沙地细雪纷飞。下了火车,在没有遮棚的站台上向前走去。雪花落在志乃那油光光的头发上,颧时象是撒了一层银粉。
母亲看到我们就“噢噢”地直唤。她那满脸的皱纹舒展了,仿佛从远处就想要拥抱我们似地,伸出双臂,“噢噢,噢噢”地唤着。志乃落落大方地一直走到母亲身边,行礼问安。母亲弯腰比志乃弯得还要深,用悦耳动听的乡下话问寒问暖。
“喔唷唷,好不容易到了雪这样深的乡下啊。”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给志乃拂去外套肩上的雪花。志乃双颊泛起红晕,老老实实地任凭母亲这样做。
“下这么大的雪,您就不用来接啦。”
听我这么说,母亲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耸了耸肩膀: “怎么,怎么。儿子的新媳妇来了,不来接哪成啊?连车子也给你们准备好啦。”
汽车在铺上新雪的道路上疾驰,防滑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渡过结冻的河,立刻向右拐弯就上了河边的坡路,是一条刚够走一辆车子的小道。
“哎哟,这么大的雪,过得去吗?”
司机歪了歪脑袋。母亲向前探探身手,说:“车上坐的是新媳妇啊,千万请您想个法子开过去吧。”
“真的。大年初一,车上坐的又是新娘子,真是喜事啊。在半路上抛锚出了毛病可不太好。开过去,一定开过去。” 司机说。
在家门口的路边,父亲和姐姐挤在一把漆布伞底下并肩站着。司机特意地揿了揿喇叭,父亲就把拿在手里的排雪用的大木锨挥动起来,说:“来得好,来得好啊。”姐姐象要抱起志乃似地把她拉到雨伞里,引进家门。
“打昨天晚上起又下起来了,刚铲出一条道儿,又被雪盖住啦。”父亲说道。
“可是,您还这么干,行吗?”
我情不自禁地望了望疾病缠身而从去年开始好象驼起背来的父亲。他却笑着说:“没有什么。”
“哎,爸爸他这个人啊,几次叫他别干了,可他总不听嘛。”母亲这么说。
那天,天黑得早,家里五口人把腿伸进吃饭间里的被炉,吃着带来的点心。因为父亲总是翻来覆去地问一些同样的事,所以,还没谈多少话,就到点灯的时刻了。
母亲和姐姐站起来准备去做晚饭,志乃也跟着站了起来,从旅行包里取出烹调时穿的罩衣。母亲慌忙按住了志乃的手。
“这还象话呀,志乃,你是新娘子,就坐着不要动啦。”
“嗯,不过,还是让我帮着随便做些什么吧。”志乃说。
“不用啦,我和香代两个人就行啦。你,就坐着吧,啊。”
看着两个人在抢着那件罩衣,我和父亲都笑了。
“妈。既然志乃这么说,您就让她做点什么吧。”我这么一说,母亲怔住了。
“哪有你这样的新郎!刚到家的新媳妇就让她下厨房洗这洗那的,还认为没什么关系。要是给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没关系。她呀,和别人家的新媳妇可不一样呢。她早就说过,新媳妇干点活儿有什么不好啊。别人看见了,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总顾什么世道、世道的,这一辈子也够辛苦的啦。现在有了志乃,也该重新安排生活啦。哦,就这样吧。您带着志乃去做做看,和刚过门的新媳妇一块儿冼洗弄弄的,一定会使您高兴。”
“这倒也是,真说不过你啊。”
母亲象要哭出来似地笑着,主动给正在穿罩衣的志乃系上背后的带子。
这天夜里,先打发在火车上没睡好的志乃去休息,父母和我在吃饭间里商量婚礼怎么办。决定第二天晚上就在家里只由自己人来办婚礼。因为亲戚都远在别处,而这个镇上又没有什么特别深交的人。我本来就不准备举行什么大肆铺张的仪式,而只不过是考虑到父母养了六个孩子,却直至六十多岁的高龄才等到了最小的儿子为他们首次迎亲的心情,一切任凭他们俩的主意办,所以,根本没有异议。
父亲和姐姐也去睡了,吃饭间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我们默默地听了一阵铁壶里的水沸腾的声响。
“这一次的事情,你可是办得很好咧。”母亲说了。我高兴得坦率地“嗯”地应了一声。
“光从信上看,不过是了解到一个大概。你说是个菜馆里做事的,没有看到本人,确实有些担心呢。连做梦也在想着这个没见过的媳妇。不过,受过苦的人,毕竟和普通的姑娘不一样。要好好儿地待她啊。以为她脾气好,你就可以任性,那可不行咧。”
我频频地点着头,问道:“妈妈说得对。不过,不知香代怎么想的?”
“嗯,她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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