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鼓励晚婚的歌,添俩是指食物会相应地不够了。所以阿铃也好,辰平也好,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给袈裟吉娶媳妇这种事。
潺湲的河水流经村子,途中形成一处水池似的凹塘,塘前有一户人家,人们便称之为池前。池前家有一个名叫阿松的女孩,这情况阿铃也很熟悉。尽管阿铃冲着袈裟吉大骂了一通,但是仔细一想,这无疑是不明事理的恶老太婆的坏作风,顿时气消了不少。阿铃现在才注意到,那个阿松已经长大成人了,袈裟吉也是个大人了。刚才袈裟吉突如其来地说出那样的话,乍一听又惊又气,然而阿铃毕竟想起这么个问题来:自己怎么一点觉察不出来,实在过意不去。
袈裟吉已经从饭桌旁走开了。
第二天就是祭祀日。孩子们吃饱了雪花米,向祭祀场走去。村子中心有一块平坦的场所,这就是祭祀场。虽说是夜晚举行祭祀,但孩子们一早就涌来了,在祭祀场上跳盂兰盆舞。说是跳舞,其实只是两手持杓,边敲击边踏着步子转圈子罢了。与其说是在跳舞,还不如说是在唱歌转圆圈。辰平也到什么人家去串门了,只留下阿铃一个人在家。
中午时分,有一个妇女面朝着阿铃家坐在屋前的树墩儿上,她的旁边放着一只装得满满的布制提囊,看上去象是在等什么人。
阿铃起先也考虑过:坐在那儿的这个妇女,会不会就是从前村来的新媳妇?可是转念一想:要是新媳妇,那就应该进屋来呀。所以没有料到她真是新媳妇。看上去,那妇女好象是因为祭祀而打前村来谁家作客,在这儿歇歇腿的吧。不过布提囊这么鼓鼓囊囊的,又使人觉得她毕竟不同于普通的来客,阿铃忍耐不住,从屋里走出来问道:“我虽然不认识你是谁,但看来你是来祭祀的喽?”
这妇女很亲热地答道:“辰平是住在这里的吧。”
“还真是新媳妇哪!”阿铃心里想,于是问道:“你是由前村来的喽?是叫阿玉吗?”
“嗳,我是阿玉。我们村里也在祭祀,可是大家叫我上这儿来祭祀,我今天就来了。”
阿铃一边拉着阿玉的袖子一边说:“是吗?快,快进屋坐。”
阿铃高兴非凡,张罗这张罗那,摆出了一桌祭祀日的盛宴款待来客。
“来,请吃吧,我这就去叫辰平来。”阿铃说。
“大家告诉我说,与其在家吃饭,还不如上这儿来吃饭好,所以我今天早饭之前就出门了。”阿玉回答。
“喔,请请,你吃吧,不要客气。”
阿铃心想:她何必说这种话,我本以为她昨天会来的,所以应该说早饭什么的已经吃过了,即使她说是吃过早饭来的,我们也还是会立刻款待她的呀。
阿玉边吃边攀谈起来:“大家都说奶奶你为人好,直催我:“早点去,早点去!”
阿铃乐滋滋地望着阿玉,看她吃得很香。
“上次到这里来的人是我的哥哥,他说奶奶是个好人,我也就想早点来了。”阿玉说。
阿铃朝阿玉那边靠了靠,她觉得阿玉为人直率,不是在曲意恭维自己。
“你再早点来就更好了,我本以为你昨天会来的呢!”
阿铃说着又探出身子向前靠靠,但是发觉过分靠近的话,自己的一口好牙就会被对方瞅见,阿铃便用手捂着嘴,把下巴缩了回来,说道:“你怎么在那树墩儿上坐着呀?应该早点进屋,可你……”
阿玉笑了,她回答说:“一个人上门,总有点不好意思哪。哥哥本来说好由他带我来,可是昨天晚上喝多了祭祀日的农家土酒,醉醺醺地、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奶奶是个好人,你早点去吧。”
阿铃见自己受到如此称赞,高兴得简直飘飘然起来,她想:眼下来的这个媳妇,比死去的媳妇还好。
“喔,早知道,我就接你去了。”阿铃说。
“您要是真去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背你回来了。”阿玉说。
阿铃心想,这个阿玉大概会打前村背着我爬山越岭来这儿的吧。对于自己没有去迎接阿玉,对于自己疏忽大意没有想到这一点,阿铃感到很后悔。阿铃认为,不用阿玉背,自己也能翻过一座山的,可是阿玉要背自己翻山,对于阿玉的这份孝心,阿铃欢喜得简直要拜谢了。阿铃很想尽早告诉阿玉:一过年就去祭楢山。阿玉的哥哥带消息来时,阿铃对他讲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件事。
阿铃望了一眼阿玉,她看到阿玉用手掌在脊背上来回摩擦,好象是食物噎着了。阿铃转到阿玉身后,她想说:“请慢慢吃。”
这样说行吗?自己会不会被误解为吝啬呢?这么一想,阿铃犹豫了。看来还是说去找辰平,留下阿玉一个人,她就可以慢慢吃了。阿铃这么一想,便一面替阿玉摩挲脊背,一面从身后对阿玉说:“一过新年,我就要进山去了哪。”
此话出口后,阿铃摩挲着的手掌停下不动了。阿玉沉默了一会儿说:“喔,哥哥也对我说起过这事,不过他是说还不那么着急呀。”
“不,那怎么行。只有早点去才会得到山神的赐福。”
阿铃心里还有一件事想马上告诉阿玉。阿铃把饭桌中间的盘子放到阿玉面前,那是盛得满满的一盘炖鳟鱼。阿铃觉得应该把这鳟鱼的事告诉阿玉。
“这鳟鱼哪,都是我捉来的。”阿铃说。
鳟鱼素有河鱼中的皎皎者之称,鳟鱼干是山里的名贵莱肴。阿玉听阿铃这么说,脸上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
“啊?奶奶能捕捉鳟鱼?”
“嗯。辰平也好,袈裟吉也好,简直不会捉鳟鱼,全村也没有人能比得上我。”
阿铃很想在进山前把自己这手捉鳟鱼的绝招传授给阿玉。
阿铃目光炯炯地说:“我呀,知道哪儿有鳟鱼,日后我来教你,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夜里去捉鳟鱼,把手往洞里一探,准能捉住。你对谁也不要说哪。”
阿铃将盛鳟鱼的盘子放到阿玉跟前,并说:“这菜你都吃了吧,你吃呀,鳟鱼干我们还多的是哪。”
接着,阿铃站了起来,她对阿玉说:“我去叫辰平来,你慢慢吃。”
阿铃说过这话后便从后门走出去,然后走进一间堆房。阿铃听得称赞自己是个好人,心里十分高兴,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勇气,拿出吃奶的力气,闭上眼睛把牙齿对准石臼的棱角,铿地狠命撞上去,只觉得嘴巴象是不复存在似地麻木了,口中产生一股热呼呼的甜味,牙齿仿佛在嘴里滚动,血从嘴里溢出来,阿铃用手捂住嘴,走到潺湲的河边去漱口。两颗牙齿从嘴中掉出来。
“怎么?只有两颗!”
阿铃大失所望。可是上面的两颗门牙缺了,口中显得空荡荡的,阿铃又觉得成绩不错。这时候袈裟吉喝了不少雪花米做的农家土酒,完全醉了。他在祭祀场唱起了虎牙之歌。阿铃撞掉了牙齿,口中的什么地方也受了伤,嘴里直冒甜味,鲜血好象向外涌似地从口中流出来。
——止住,止住!
阿铃一边这么想一边用手捧起河水漱口。血怎么也止不住。尽管如此,门牙撞掉了两颗实在太好了,阿铃想到这一点就高兴起来了,她想,由于平时用火石敲打过,所以牙齿顺利地掉了下来,可见用火石敲打并不是徒劳无益的事。阿铃把脸探到河面,漱漱嘴吐掉,吐了又漱,血总算不再往外流,阿铃只感到口中有点火辣辣地刺痛,但她根本不想理会这么点小事了。阿铃想让阿玉瞧瞧自己缺牙漏齿的样子,便又返回屋里来。阿玉还在大嚼。阿铃坐到阿玉跟前说: “慢一点,使劲多吃些,我马上去叫辰平来。”
接着阿铃又说:“我已到了进山的年纪,牙齿不济事了。”
阿铃用上牙咬着下唇凑上前去,好象在说:你就看看我的上牙吧。阿铃感到一切都处理得不错,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她说去找辰平,其实也是为了让村里的人们见识见识自己的缺牙。迈出家门向祭祀场走去时,她感到很光彩。
袈裟吉正在祭祀场领头唱着阿铃的虎牙之歌,可是就在这时候阿铃张着嘴出现,而且止住的血又开始向外冒了。阿铃并没有听到什么歌声,她寻找辰平是很好的借口,目的是想不露声色地让人们看看自己的缺牙,她全神贯注地在考虑这事,所以一点没听到什么歌。
聚集在祭祀场的大人和小孩一见阿铃的嘴巴,都哇的一声逃开了。阿铃一见大家的脸色,便又闭上嘴,用上牙咬住下唇,光把上牙露给大家看,这还不算,她那向前探出的下巴上血流不止,这使阿铃的面孔变得很可怕。阿铃看到大家见了自己都逃开了,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哈哈哈!”她讨好似地笑了。
由于撞掉了牙,阿铃得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祭祀完后,阿铃仍然是大家谈论的中心。
“树墩儿家的鬼老太婆。”
人们背后这么叫阿铃,不知不觉中,小孩子们真的把阿铃看作鬼老太婆了。
“一旦被她咬住,绝不会松口的哪!”
“要被她咬死的哪!”
这样一些流言蜚语此起彼伏,甚至还被利用来吓唬啼哭的孩子:“我要把你带到阿铃家去了哪!”
孩子听见后便会止住不哭。傍晚,也有的孩子在路上一遇上阿铃便“哇”地哭起来逃走了。阿铃知道那首歌的事了,她也很清楚自己被叫作鬼老太婆的事了。
楢山祭祀日一过,落叶就在风中飞舞了。有的日子冷得和冬天一个样。新媳妇嫁过来后,辰平心不在焉的样子依然如故。
阿玉过门一个月不到,又来了一个女子。那天,池前家的阿松坐在树墩儿上,吃午饭时,她也坐到阿铃一家的饭桌前吃午饭了。阿松吃饭的样子显得非常快活,脸上露出一副这是人生乐事的神情,仿佛对吃感到无上的喜悦。所以她吃得很香,挨着袈裟吉的身旁一声不响地大嚼。晚饭时,两人又并排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两人还要调笑,阿松不时用筷子去戳戳袈裟吉的脸蛋。阿铃和辰平夫妇都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阿铃觉得自己没想到袈裟吉已长大成人,很不好意思。晚上,阿松钻进了袈裟吉的被窝。吃中饭的时候,阿铃曾朝阿松的肚子瞪过一眼,那肚子已不同寻常,看得出已怀孕五个多月。只有阿铃一个人在担忧:难道过年时候就分娩?早一点的话,也许就在今年分娩。阿松要是生下孩子,阿铃就有了小老鼠——四世同堂了。
第二天,阿松一吃完早饭就坐到树墩儿上去了。只有到午饭时才进屋来,吃完午饭后又去树墩儿上坐下。到了黄昏,阿玉吩咐:“阿松,帮我给灶里烧烧火。”
阿松对烧火是外行,屋里顿时烟雾腾腾,小女孩竟被烟熏得哭起来。阿玉和阿铃也都逃出屋站在树墩儿前。连烧火的阿松也揉着眼睛逃了出来,屋里全是烟。
“她那个方面是个大人了,但是烧火还只顶半个人。”阿玉说着笑了。
阿铃忍受着烟熏,走到灶前泼水将火弄灭,然后重新烧火,火立即熊熊地燃起来了。阿铃把阿松没有点燃的那根泼了水的柴禾抛到一边,说:“怎么把这种东西、把这种榉本塞进灶里呀?阿松,烧这东西不行的哪,俗话说,烧榉木三年就要把眼睛弄坏。”
接着,阿铃又小声嘟囔道:“象我这样上了岁数的人,眼睛坏了倒也不在乎,不过你们的眼睛要是出了毛病可不好办哪。”
“阿松不会烧火,那末就去带孩子吧。”阿玉说着就让阿松背上了最小的女孩子。小女孩让烟熏得哭声还没停下,阿松背着小女孩,用劲摇晃两肩,嘴里还哼起歌来:
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铃和阿玉都惊呆了,因为这歌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唱,是陪同去祭楢山或照看孩子时唱的。不过照看孩子的时候唱起“六根、六根”,就被称作“摇聋子”或“摇小鬼”。
六根、六根、六根噢,
看孩子真不轻松,
肩上沉重背上哭,
啊,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松这么唱着。她每唱一声“六根”就晃一下肩,她用劲摇晃,是想让哭泣声停下来。她大声高唱,是想盖过哭泣声,消除哭泣声。摇晃者激烈地摆动双肩,目的是要让脊背上的孩子没法张口哭泣,所以与其说是摇着哄孩子,倒不如说是在虐待孩子,那种摇法,等于把孩子从右肩咚地甩到左肩。被“摇聋子”的人,有祭楢山去的时候缺乏修养的人,也有不愿去祭楢山而哭泣的不幸者,逢到这种情况,陪同去的人就唱这首歌。阿松不知此中情由,所以一个劲儿地唱“六根、六根”。其实这歌下面的原来唱法应该是反复唱两次“六根清净”,意思是说:澄净身心,消除罪孽。本来,盂兰盆舞和 “摇聋子”之歌的曲调是不同的,然而也可以用同一曲调唱,都是楢山地方的歌。
阿松边摇边唱,脊背上驮着的孩子象着了火似地越哭越厉害,阿松也就一边更使劲地摇晃着,一边唱起下面这首
六根、六根、六根噢,
嚎吧,两耳冻住我听不见,
给你这傻瓜好东西。
啊,六根、六粗、六根噢。
“嚎吧”是说:哭吧,拼命地哭吧,会有好东西给你这傻孩子的!在“摇聋子”里,所谓送给好东西,就是指用手拧背上的孩子。歌词的意思是说:怎么哭我都不怕,我的耳朵被冻住了,什么也听不见。
阿铃都这么太岁数了,但她背孩子时从来也没唱过“摇聋子”。阿松昨天刚到这个家里来,今天就唱起这种歌,可见她真是个毫无情义的女人。所以阿钟和阿玉都惊呆了。
背上的孩子越哭越厉害,阿玉于心不忍,跑过去抱孩子,可是象着了火似的哭声并没停止。“难道是……”阿玉这么一转念,便把孩子抱到阿铃面前,揭开裤子一看,屁股上有四处被手拧过而留下了青痣般的痕迹。阿钟和阿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惊讶极了。
阿松过门来之后,袈裟吉变得老实了,也不对阿铃说无礼的话了,说话时的措词都发生了变化。
吃饭的时候,他常常这么说:“奶奶,您什么时候进山去呀?”
“一过了年马上就去呗。”阿铃看到袈裟吉几次三番老问,便苦笑笑回答。
袈裟吉听了阿铃的回答,马上接口说:“还是早去为妙,早一点好。”
每逢这种时候,阿玉使用一种与袈裟吉相同的腔调乐不可支地说:“还是迟去为妙,迟一点好。”
阿玉这话也是紧接袈裟吉的话立即说出口来的,就同袈裟吉接阿铃的话一样快,因此显得很有趣,连阿铃听了也跟着一起笑了。
家中添了两个女人后,阿铃就闲得无聊了,她本是个刚强、不甘落人后的勤劳妇女,她很不满意无所事事的状况,感到很寂寞。阿松有时也想帮点忙,阿铃有时也闲得难受。不过阿铃尚怀有一个去祭楢山的目标,阿铃心中一直在盘算着那一天的到来。她觉得,尽管自己被人唤作鬼老太婆,但到了进山去的时候,“钱屋”家的阿又这一类人就不能与自己同日而语了;自己进山去的时候,酒宴的盛况将可同祭祀日相媲美。雪花米、香蕈、鳟鱼干等吃的东西,都特意作了准备,足以使全家吃个饱。请乡亲们吃的用雪花米做的农家土酒也稀释好预备下了,眼下大概还没有人发觉,自己已经积聚了一斗左右。在自己进山后的第二天,家里的人一定会争着吃得津津有味呢。后时,他们大概会非常吃惊: “奶奶竟准备了这么多……”而自己这时正往山上去,以虔诚的心情坐在新席子上。
阿铃就这样一心想着祭楢山的事儿。
刮了一天的大风,夜里也未间歇,天快亮时,突然响起了那种不寻常的吆喝声:“去向楢山神谢罪!”
村里的人们随着这吆喝声从各处涌来。阿铃一听见这声响,敏捷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门,虽说上了岁数,也去抓了根木棒在手。阿玉从旁边的屋子出来,在背上绑也似地背着那最小的孩子,手中已经握了根粗木棒。
阿铃喝道:“在哪儿?”
阿玉象是无暇顾及似的,什么也不回答,铁青着脸奔了过去。这时,家里的其他人早巳闻声而动,不知去向了。
小偷是雨屋家的男人,他溜进隔壁的烧松家去偷了一草袋豆子,正要逃走时被烧松一家围住揍了一顿。
在村里,偷粮食是最可恨的,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要被拉着“去向楢山神谢罪!”小偷家里的粮食要被抄出来由大家瓜分。谁想分到一份,就一定要作好战斗准备赶去,否则就无权获得。考虑到贼人一旦抵抗就非得战斗一番,所以得早一点赶去。既然打算战斗就要及早赶到,所以就一定要赤着双脚快跑。如果是穿上鞋去,他本人也要被围起来挨揍,赶去的人都是拚着命去的。因为这种夺取粮食的事情实在非同小可,它已经深深地刻在大家的脑海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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