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935年出生的大江健三郎,年代上与三岛由纪夫相去不远,然而其风格却已和三岛分属了两个年代。深受法国文化熏陶的大江开始写作生涯之时,正是加缪和萨特分别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法国存在主义大行其道之时。大江以此为着眼点,走上了对萨特的模仿之路。
与三岛和川端截然不同的是,大江的小说中极少古典日本精神的影响。着眼于经济爆炸不断西化,同时精神支柱日趋虚无的现代日本,大江在进行着类似于加缪的辛苦卓绝的工作。在其短篇《人羊》中,与《古都》几乎同样的时代背景,酝酿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悲凉情绪。我与非我,人类自身处境的尴尬,纤毫立现。大江健三郎所处的年代,使他不再拥有英雄。于是在他的小说中,每个人都以加缪式“局外人”的形象出现,而大量意识流技巧的运用,则使其小说不断逼近人的内心世界。
在《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中,大江构筑了一个乡野小镇。在关于鹰四的对话中,明白无误的传达着日本当代的思潮:对于善恶、生死、空虚与灭寂、社会与人的地位,都无法予以准确的把握。大江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性的人》,仅其书名便足以传达大江的观点:人分为性的人、社会的人、政治意义上的人。这些符号化的存在使人越来越无法寻觅到自己的自身意义。《性的人》中的J,对前妻的自杀冷漠置之亲眼看着她死去,自己无所事事不断在地铁上对少女进行性骚扰;《我们的时代》中对游泳池的少女进行猥亵;《人羊》中迫使乘客假扮羊的美国士兵,无不在展示着这个世界的荒谬性。以有着亨利·米勒影子的行文风格进行对异化世界的具体而卓有成效的描述——而非卡夫卡式的,这可以认为是大江的某种责任感所在——使大江成为日本现代精神的发现与描述者。
六十年代大江游历法国,在法国偶遇其精神偶像萨特。在与萨特对话后,大江从纯文学方向转向政治与思想的剖析。以其个人经历为蓝本写作的小说《个人的体验》展示了大江健三郎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人文关怀。与《性的人》《我们的时代》中对现代社会信仰的缺失、荒诞性不同,《个人的体验》是一部关于道德和自我救赎的小说。名字为鸟的青年与《我们的时代》中的南靖男一样,有着自卑、多思与绝望的战后日本青年特质。其妻产下一个先天残疾的孩子,在所有外界力量都劝其放弃这个孩子时,鸟与其前情人火见子相见、同居,完成一次心灵的自我救赎。最后鸟还是尽力保留下了孩子。如此这般的一个结局完满的喜剧。值得注意的是,在占全文篇幅三分之二以上的,鸟与火见子的同居生活中,双方进行着不断的以符号、象征与意象为主的对话,完成了对彼此思想的沟通、交接与解读。鸟的原型应该即是大江健三郎自己。盖大江健三郎之子大江光身有先天残疾,智力低下。在大江和妻子的不懈努力下,大江光得以发展自身的才华,成为一个作曲家。这段生活经历,应当是《个人的体验》创作的灵感所在。
以《广岛札记》《个人的体验》为象征的大江健三郎,开始展现出其另外一面。一方面,他依然能够以其敏锐的视角和精确的陈述,展现当代日本的各类弊病;一方面,他开始以其人文关怀,展现对大众的悲悯。二者合一,使他成为日本当代最为洞烛一切的小说大师。1994年,年已59岁的大江健三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继泰戈尔、川端康成之后,亚洲史上第三个人。在授奖时,他朗读的致辞是《我在暧昧的日本》,与28年前的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遥相呼应。
大江健三郎在日本小说界的地位,更大意义在于其社会、思想和道德意义上的发觉。如果要找一个参照物,他应当和加缪、萨特乃至索尔·贝娄类似。他并未在文学上具有惊世骇俗的创见和成就——相比福克纳,西蒙,博尔赫斯而言——然而在引入西方创作知识、剖析日本社会及思想现状,在对加缪式的存在主义写作和意识流对内心的剖析、对社会的符号化写作等等方面,有相当的成就。而其本身的人文关怀与道德执着,使之可以成为川端之后,日本小说界的一个里程碑。
6
两个村上
80年代,由安部公房等人开始兴起的都市小说,开始在日本大行其道。自1979年发表处女作的村上春树,也由此成为日本小说界的宠儿。
村上春树的小说,严格意义上而言,已经见不到更多的日本味道。其处女作《且听风吟》,有着浓郁的菲茨杰拉德的影子。在这个中篇中,有日本以往小说极少见的简约风格,暗喻、象征,都节制而有分寸。其小说笔调肖似菲茨杰拉德式的爵士时代感伤。对于流逝的时间,空虚和幻灭感,描画得入木三分。私以为这可能是村上春树最好的一个小说。
自1980年始,村上春树的小说都开始带有一个“此侧与彼侧”的意象。对于时间、空虚与幻灭的抒写自此从未休止。《1973年的弹子球》中,由于对少年时代弹子球的缅怀而孜孜不倦四处寻找弹子球,最后在一个阴森到近似于世界彼端之处得以见到儿时所打的弹子球机,这一手法为其日后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埋下了伏笔。在《1973》的末尾,村上春树引用的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的话,可以视作其小说创作的一个解读点:
“过去的一切已然过去,而将来只是也许。然而所谓现在,也不过是不断逝去的过去而已。”
《且听风吟》和《1973》是村上春树最初风格的作品:浓郁的美国风格,暗喻和象征的运用,带有雷蒙德·卡佛式的语言风格——一种自我内省式的叙述语言,通过语言完成对自我世界的构筑——大体如此。
《寻羊冒险记》是村上春树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个小说中,象征和暗喻被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追寻一只象征邪恶与统治的羊并与之抗争的过程,形成了村上春树后来一以贯之的风格。这和卡夫卡《城堡》中那若隐若现,始终只在象征领域起作用的城堡如出一辙。对“超越恶的恶”(《海边卡夫卡》)的斗争,成为了《寻羊》的主线。村上春树在这部小说中,进一步施加了自己“此侧——彼侧”的写作世界观。
《寻羊》之后,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可能是其最富有文学性的作品,对一个自我内心世界小镇的永恒性探寻以及形成小镇之前在城市生活中的冒险经历构成了这部小说。这种深入内线的象征和大江健三郎截然不同。在大江的小说中,一切社会化都是符号化的,现实意义的,而村上春树则投注于精神意义上的,对于善恶、空虚和失落的,宿命性的追寻。《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在形式上的突破,多多少少,并未能达到和文体协调一致。之后的村上春树,在文体和结构的创制上,再未超越这部小说。
《挪威的森林》作为村上最为畅销的小说,只能说是将其之前的象征小说还原到人间的背景,写作了一回现实主义。而四部曲之最后一部《舞舞舞》则是村上春树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在这部诡谲的谜案、死亡阴影遍布全体的小说中,村上春树驾驭故事的能力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相对于《世界尽头》中的紧张而言,对整体节奏的把握,是《舞》的成功之点。
《舞》之后的村上春树,依然秉持着自己一贯风格。《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斯普特尼克恋人》一如往昔。《奇鸟行状录》则与《寻羊》一样,用象征手法朝向极致的“恶”进行了斗争。其若干短篇,例如诺门坎之井、剥皮鲍里斯等章节堪称出色,但整体上并未如《舞》甚至更早的《风》一样达到随心所欲之境。《海边的卡夫卡》更可以说只是对过去的简单重复,而未算出色的作品。
实际上,村上春树在文学上有所创见的小说,大半是其短篇。在村上春树的短篇中,大多会出现卡佛式的情境,或者是卡夫卡小说中惯见的奇幻象征情节。以《象的失踪》为例,以沉厚古老为象征的大象由于与商业文明不断发展的急功近利的社会的矛盾,终而至于莫名其妙在动物园中消失这一奇特幻象为背景,以主人公之口叙述了“我”对于世界的认知。《再袭面包店》则以一个青年十年前后两度抢劫面包店的不同遭遇和情节,调侃了成长的过程。余者如《眠》、《烧仓房》、《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等等,都是以其幻象、沉静简约的叙述,象征的手法,叙述与众不同的故事。
村上龙与村上春树类似的一点,是其与村上春树一样西化。24岁即成名的他与村上春树并无血缘关系。其成名小说《近似无限透明的深蓝》,传闻是其吸毒之后根据实际情况写成——凯鲁亚克·《在路上》?——在这部小说中,村上龙以整整七章半的篇幅描写一群男女吸毒、滥交、酗酒、狂欢的场景,其沉静的笔触,与三岛由纪夫书写《忧国》时的冷静可以一比。而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吸毒过甚的“我”划破腕脉倒在草地上,透过带血的玻璃片边缘观看到天空,是近似无限透明的深蓝色。那一段对于天空景色的描写清澈透明,与前七章的昏天黑地相比判若两人。这样的一个急骤的转折使小说从一个堕落样本的描述,一下子具有了救赎的意味。
村上龙的另一个小说《IBIZA》则别出机杼,用一个女性的第一人称描述了在西班牙一个小岛IBIZA的故事。与《近似无限透明的深蓝》一样,这亦是一部关于毁灭的小说。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村上龙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出其鲜明锐利的语言风格,犹如被粉碎的玻璃片一般尖锐而光彩四射。在激情奔涌狂飙突进的文风之中,交织着关于死亡、酗酒、自我毁灭的情节。相比于大江健三郎,村上龙更为绝对,更为一往无前。虽则他的小说不具有大江那样剖析世界的宏伟情怀,然而他可以最大限度的燃烧自己,使他的小说具有无比灼目的冲击力。
两个村上可以说是日本现代小说的一个象征群体。一方面,他们得以学习大量西方的技巧、西方的思潮,其小说创作更趋向于西方风格,焕发出以往日本文学未有的活力。另一方面,他们的小说并没有一个信仰,一个关于文明的根。他们的思绪来自于西方,根植于西方。这使他们离三岛所向往的日本文武之道,反而渐行渐远。
7
日本的小说走过的一条路,一如他们的文化。黑泽明的《乱》几乎是《李尔王》的翻版,而《影子武士》则更加具有希腊悲剧的况味。那个时代的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们,是学习着西方的文明,用一持重一张扬的极端方式,来维护着日本的古老文明。大江健三郎则是一个总结与剖析的角色,他领会了西方的文明,进而开始思考日本的当代。最后,一群以美国小说家为师的日本年轻小说家又颠覆了往昔的文明,使日本进入了一个完全西化的年代。这就像他们的电影一样。黑泽明已经死去。而北野武和岩井俊二接过了日本电影的火炬,却并没有接过黑泽明的衣钵。
(选自“品文”:http://www.qingyun.com/dbbs/pin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