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觉得挺奇怪。年轻的时候,尽管过来的时期很短促,可是总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时间已经消逝,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我总这么想,消逝的时间虽然象剪影画那样还能够重映在我的心上,然而它却和现实感觉毫无瓜葛,所以生活在过去的时间里的我这个人本身也消失了。我从二十五岁过渡到三十岁的时期,曾这样看待过去的一切。可是这时候我已经开始了文笔生活,把自己过去的时间也能再现于纸上,也就是说,过去的一切理所当然地已经在心灵深处全都留下了底稿。我在进行这项作业的过程中,就把自己过去的现实性抹掉,大概让它象印相纸上的风景一般封存在内心深处了。尽臂年轻的时候毫无疑问也象现在这样被匆匆忙忙的形势所迫,但是,我对于过去彼时彼刻的绝缘感觉,甚至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还不能说那是个美好的过去,也常常想到,年轻时的人生是苦涩良多,可从来也没有想把它抹掉过,而且也并不因为它的再现而感到痛楚。尽管生活仍在继续,我有写作的工作,但是我却和阶级斗争的一个部分有了直接联系,这一事实倒可以说成了和我的过去联系起来的纽带。不过,回顾一下我自己当时的思想意识,我所以感到自己的过去是那么遥远,简直象完全消失了一般,大概还是因为自己有了新的视野而使自己有了新的变化,这些,在心理上发生了作用。我想,前途虽然谈不到如何广阔,但是我愿目不斜视地走现在的路,过去已经和我自己断绝了联系,围绕过去的一切也早已把我忘掉。
当我怀着这种心情的时候,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遇到过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我之所以那样狼狈,还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出现这种时刻。那是深秋的一个傍晚时候。街灯在薄暮的昏暗中特别耀眼地开始亮起来,有时一阵寒风吹过。市营电车终点的国营铁路车站前的大街上,正是人潮滚滚,熙来攘往的人们都不约而同默默地加快脚步的时刻。我穿着专为背婴儿用的肥大的棉套衣,背着我那男孩子,办完了某件事坐上市营电车来到这里,打算到换车的国营铁路的车站去。背上的男孩已经把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他在棉套衣里有时却也伸伸腰,我把这样的幼儿当作出门时有趣的旅伴一样背着,回到了这里。
“累了。你也肚子饿了?先喝杯茶吧。”
我看见了茶馆,向背上的孩子小声这么说着就进去了。我找了个靠角落的座位,把幼儿放在膝上给他牛奶喝,就便我也歇歇脚。这时候,一个男人推门进来,好象正在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我抬眼一看见他,一刹那之间赶紧扭过脸去,不由得紧紧地抱住膝上的孩子。那个穿着短斗篷戴着呢子礼帽的男人,似乎是在换零钱,他一把接过零钱立刻走出茶馆。我匆匆忙忙地把孩子往背上绑的时候甚至有些颤抖,我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弄得颤抖的。因为方才这个男人就是五年前和我离婚的对象。他没有发觉我在这里,假如看见我,一定要夺我的孩子。浑身打颤是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地首先害怕这件事。我必须逃开。我往车站那方向跑着,一晃看到那个穿短斗篷的人在电话亭子里拨电话,他果然还在打电话呢。我还是怕他追上前来赶紧钻进车站,路上通往站台的阶梯。我跑到这里突然再一次地浑身颤抖起来,好象要抖掉什么东西似的。我回头看了看背上的孩子,他仍旧是那么一副天真的面孔,我这才好不容易回到现实感觉中来。从看到他的时候起,片刻之间,我的神经就完全处于非现实的活动之中了。根本不存在孩子被夺走的可能,为此恐怖而逃跑,这就是我的神经不够健全的证据。我和现在的丈夫之间生的这个孩子,究竟和他有什么相干?可是刹那之间我甚至为这莫名其妙的恐怖而发抖。而且好不容易地进了车厢混在人群里以后,却仍然想赶快摆脱掉由于见到他而产生的莫可名状的恐怖感。虽然实际上他和我不过是偶然相遇,可是他仅仅是出现在我身旁,就使我发抖了。从未料到而且最沉痛的这段往事重现在眼前,就使我惊慌失措并且害怕了。对于我来说,这段往事在我后来的人生途程中是理应消失的。我的恐怖好象是遇见了幽灵一般的恐怖吧。但是,此时此刻我所说的也不过是约莫五年之前的往事而已。
我回到家之后,跟我丈夫说,我曾见到他了,紧接着我就说:“不知为什么,我害怕得很呢。”
我话里多少带有娇声娇气,可是也夹杂着说到“怕得很”的时候显得控制着恐怖的余韵。
丈夫目光锐利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说:“怎么?你仍然有这种感情吗?”
他很不高兴,脱口而出地说了这么一句。丈夫说这话时浮现在鼻子周围的表情,引起了我的羞耻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时我为什么非害怕不可呢?仿佛碰见幽灵似的那种阴森森的恐怖,并不是梦幻,毋宁说是在我的感情上活生生的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感情,才引起了我的羞耻感。看到他的时候我那样发抖,一定是只有他和我才知道的往事反射在那一瞬间。
我所以想到他还在挂电话,也是因为我立刻把他五年之前的生活联系起来的缘故。我那时想,他现在仍然是为了他那资产上的纠纷问题整天给律师挂电话吧。当时并不是谁家都有电话,除非特别重要的事是没有人挂电话的。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呢,可是白天总穿着西装,有些日子他和我一起去拜访律师。只有他和我两人的夜晚,我被他那略带变态心理的迷惘情绪折磨到了可悲的程度。我不以为他曾经爱过我,我呢,也谈不上对他有什么爱情。我们双方都不想培育爱情。所以他只是执拗地折磨我。他为了要我证明我的确爱他,要求我和他一同死。我由于绝望,服了他给我的大量安眠药。这一阶段我们所作的也可以说是互相残杀的勾当。
后来不论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以及在意识上,已经把这种非同寻常的往事抹掉了。五年岁月,对于青年时期来说,是多么丰富的呀。这一天我按照丈夫的吩咐,在街头同一个男人接头,从他那里领取秘密文件。办这样的事,我倒没有任何恐惧。每天思想上都已准备好如何同便衣警察打交道,所以,我对五年之前与此毫不相关的那些事从来也没回忆过。这五年来的现实生活,在我的青年时期只能说是每天都处于大胆的蜕变和自我充实之中。然而今天,五年前的他突然出现在我身旁的时候,刹那之间,我的神经就莫名其妙地倒退到过去,这可能是因为我在性格上有软弱的地方吧。因为没有任何理由必须这样,而是我的感情倒退了。这时的我才刚刚过了二十五岁。
尽管我回想起青年时期的那五年是那么充实,但也并不把现在同样的年月完全看作虚度过来的。只是觉得过去和现在对于时间的感觉上有质的不同,它的原因何在呢?年轻的时候,五年之前的事几乎成了忘得一干二净似地那么遥远的过去;而进入老境的今无甚至觉得五年之前恍如昨日。延续到今天的漫长的岁月,尽管这样的延续是单调的,但是它过得是多么快呀。所以五年的时间近得好象前天、昨天一般。而且即使觉察到这一点也并不感到可怕。虽然理性非常贤明地指出这种速度的趋向,然而感性却只是装作了然于胸而已。
今天,过去的事又突然与现实联系起来。到了我这个年纪,凡是突然出现的过去,都是很早以前有过的关系,但在我的记忆之中却很快地对准焦点,又活生生地动起来,似乎是由于记忆和意识不统一的缘故。不过也不至于一下子跳起来就跑出去,尽管如此,电话铃一响我就拿起听筒,照老习惯应答之后,当我知道对方竟然是我八岁上住在长崎时经常在一起玩耍的那位邻居的时候,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对方说,她是从福冈打的电话。
“喏,你还记得吧,我有个妹妹,我们常常在一起玩……”
从对方的口气听来,现在仍然把我看作朋友,我的回答也自然是这种语调了。
“对,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早就想给你挂个电话。”
刹那之间把遥远的一条线联结起来了,简直就象这个电话所象征的一般。在长崎,和她毗邻而居还不足一年,我从十一岁离开长崎以来,和故乡的关系长期断绝。对方所以能找到我,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变成铅字的缘故。大概她是据此寻踪问迹而找到我的吧。据她说,她现在是位医生,一直在福冈开设医院,我立刻想起,一点不错,甚至她那比我年长一岁少女时期的爽朗性格也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她的消息以外,通过这个电话,我还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消息,这个人是当时比她小一岁的男孩子。所以我再一次地提高了嗓门同她说话。如果讲起怀念幼时,首先使我感到亲切的也许就是这个男孩子。那孩子和我同年,一年级男女生同班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班里,到了二年级分了班之后,我父母因为某种关系,暂时和老人、孩子分开来住,在外面给我们租了房子,偏巧租的就是这孩子的家。那是盖在他家房后的一所房子,所以,我出来进去就得穿过他家那个细长的穿堂,有些早熟的我,把和他由同学而邻居看作奇遇一般,颇为动心。从同班的时候,我俩就常常在一起,因此,从一年级起我对这个男孩子似乎就有了特别的感情。
现在跟我在电话里谈话的这个女友的家和那男孩子的家,从外表来说,都是同样安着格子门、毗邻的房子。所以,他俩真是名副其实的邻居。直到我和父母住在一起而从这所房子迁出去之后,并且过了两三年我离开了长崎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大概仍继续来往。虽说如此,从那时以后过了多少年呢?有半个世纪了吧,甚至超过了半个世纪。
“他现在在新潟呢,当了兵去打仗,复员回来了。眼下在新潟市,继承岳父家业开菜馆呢。前不久我见到他,还谈论你来着。不久的将来我也要去趟东京,也请他从新潟来,我们来个久别重逢吧。”
当医生的这位,话说得非常干脆。我把她和刚才说到的新潟的这位同学的住址记下来,对于她想到要给我挂电话这事表示谢意之后,就结束了这次长途通话。
“多么难遇的事呀!”事后我还这样叨咕着,我念叨着记得一清二楚的那男子的名字,把方才听到的有关他的情况暂且抛开,打算想象出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形象。可能是由于他小时候有些口吃,他不大爱说话,也不是个淘气鬼。成绩在班里数第一,不腼腆,可从来也不摆优秀生的架子。我这样写,好象是在介绍一个大学生似的,但实际上,小学低年级的世界里照旧也有这种独立的意识。我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特别喜欢他不摆优秀生的架子和为人直爽这一点。他对我也是直爽的。总是我先拉起他手就跑。
当兵,去打仗,回来,如此看来,他的命运和这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幸而太平无事地活下来了。长崎生人,迁到新潟,继承岳父家业开着莱馆,在这个过程中,他一定有他自己走过来的道路吧。把他幼年时代的风貌放在目前的境遇里,以想象来描绘他的形象,那末,现在他也许已经是一位寡言少语然而正直认真的一家之主了。
那时候偏巧我那有几张长崎的插图照片的书出版了。我想让他们看看故乡的照片,就把这书寄给了福冈的女医生和新潟的那位菜馆老板。那书上也有我小时候结着发结的照片,这照片可能唤起对方对那时的小朋友的回忆吧。当然,我也写了信。结果是福冈来信说书收到了;但是新潟却没有反应。因此,我这个一直盼望回音的人不免常常叨咕两句。但是始终也没有回音,只好断了念头的时候,我想起那男孩子本来就寡言少语,也就不再介意了。
这一年的年底,我收到两个托运件,一件是装在木箱里的咸鲑鱼,另一件是年糕。发货者是新潟的那个菜馆。菜馆的名称是印刷的,“烹饪佳肴”的商标之下只印着很有大菜馆气魄的商号名称。从木箱里拿出来的鲑鱼很漂亮,在我家的厨房里显得威风凛凛的。越后地方名产的年糕呢,不消说,自然是光采照人的。这就很清楚,他已经接到我的书了。对于他的如此厚赠,我也写了道谢的信。过新年的时候,邮局集中投递的贺年片里也有他家寄来的一张。考究的日本纸上印着墨书的他那菜馆的商号名,那墨笔字写得潇洒清秀,字体倒很符合菜馆名称。然而那贺年片上却连一行附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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