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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的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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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青木正儿一九二○年在《支那学》上著文介绍鲁迅算起,日本汉学家的鲁迅研究已有七十余年的历史了。这其间经历了清水安三、丸山昏迷、山上正义、增田涉、内山完造、小田岳夫、竹内好等几个时期,其成就是令中国学者鼓舞的。在我接触的有限的几位日本学者的著作中,对鲁迅复杂性的深刻体味,常常令我惊异不已。东洋人对鲁迅内在世界,以及与外来文化间联系的把握,给国内学者提供的参照,比欧美甚至东欧汉学家显然要多得多。美国与俄国的许多学人,当描述鲁迅及其时代的时候,有许多观点让人感到隔膜。那种误读阴影下的文化错觉,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西方人对东方文明的理解力。然而日本人并不这样。至少在伊藤虎丸这一代人那里,那种对东方文明深切的内省和感知,让我发现了东方人思维中某种相通式的东西。尽管这一相通的情感来得那么不易。 伊藤虎丸年近七十,他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化的研究,主要著作有《鲁迅与终末论——近代现实主义的形成》、《鲁迅和日本人》等,有“伊藤鲁迅”之称。近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他的新著《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这是他退休之前,献给中国学界的礼物。我以为搞近现代中国文化的人,不可不读此书。伊藤的鲁迅观以及对现代中国文化的审视,不独是一种外来者的价值参与,更主要的,也折射着日本的现代化过程中的自我反省过程。在日本的二十世纪文化史中,可以在中国文化人那里找到精神互证的,最典型的也许只有鲁迅。鲁迅所以被几代日本人那么深厚地敬仰和关注,那种文化的互为参照因素,显然是不可忽视的。日本人对鲁迅的发现,更多地带有一种对日本人自身的深层反顾。在发现了鲁迅的同时,几代汉学家们,也多少发现了本民族文化中负面的因素,这或许是鲁迅之于日本学界一直是不衰的话题之原因吧? 最早出版鲁迅全集的不是中国,而是日本。一九三七年,七卷本的《大鲁迅全集》在日本问世,可见东洋人对中国文化关心的程度。看到后来日本学人对鲁迅资料的爬梳、整理,我便常常震惊和兴奋。这个民族的学人的严谨、认真的态度,给我很大的启示。伊藤虎丸属于竹内好时代后的又一代学人,他不像一些狭隘的民族主义者那样看待本国的历史。他对日中的过去与现在,均有很清醒的认识。这是不易的。 伊藤虎丸注意到了日本与中国的近现代史,是“被近代化”的苦难史。“被近代化”本身,是两个民族共有的无奈。虽然日本走的道路大异于中国,但在不留情面地被拽到历史的新路途这一点上,相近的文化尴尬是显而易见的。据伊藤的观点,日本人一般对“近代”与“现代”是较少地加以区分的,而以中国为首的亚洲各国,“近代”与“现代”却有着明显的不同内涵,亚洲的“现代”是一个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近代”斗争的历史,而日本人则往往把这种不同的时代划分混在一起。个中原因,虽然颇为复杂,其中日本的“近代”过程,所表现的外在形态,与周围国家多有不同,或许不无关系。伊藤的前辈竹内好在《现代中国论》中曾指出:“东方的近代是西欧强制的结果。”这是很经典的论述。而伊藤则指出,一般的日本人并不认为日本也包括在这个“东方”之中。这显然是一个错觉。持此论点的,无非是把自我也置于西欧的立场上。而只有当日本人也和中国人一同承认自己的近代是“被近代化”,我们才可以找到一种互证的可能。我认为几代日本学者在鲁迅研究上取得成果的原因,在于从对象世界中,找到了一种共同的情结。而八十年代以后,青年一代日本人对中国的陌生与误读,其原因恰恰是日本已结束了“被近代化”而进入了独立的“现代化”时期。当代中日文学所以缺少鲁迅时代的彼此沟通,乃在于共同的话题日趋疏远,而在鲁迅那一代人中,两国的共同之处仍然存在着。 日本的“被近代化”过程,与中国晚清有许多相近的地方。如果翻看一下家永三郎所著的《外来文化摄取史论》,你可以惊奇地发现,近代日本经历了由锁国到大胆摄取异域文化的痛苦过程。但在那样的大变革中,日本并未能产生伟大的哲人和思想家,而变革,却成功了。中国的情形却相反,“被近代化”的结果是产生了“五四”新文化,而社会却陷入了长久的混乱中。这是很值得深思的现象。日本的另一位鲁迅研究者丸山升说过,中国的近代文学,一开始就与现代的课题相遇,即使到了今天,近代的课题仍以各种形式剩留着。所以,在这个文化困境中,鲁迅不仅和西方的近代相遇了,和中国的现代课题也相遇了。鲁迅自身所承受的,既有近代的负荷,又有现代的挑战,他的复杂的心绪与独创的精神,不禁使日本人大为赞佩。他们从鲁迅的复杂性中,不仅看到了中国的民族之魂,也看到了日本文化所缺少的东西。一方面是“被近代化”的屈辱、苦难,另一方面又是自觉地去接受西方文明的“认同化”。这种承受所给人带来的不仅是文化的挑战,亦是人的生存的挑战。在“被”的后面,中日两国学者的价值态度,具有了一种亲缘的联系。 但鲁迅对外来文化的摄取,与日本人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也是深受日本人关注的焦点之一。伊藤虎丸看到,鲁迅对西方近代文明的感受较之同代人是非同寻常的,他一下子就把握了其本质的一面。在进化论、自然科学、政治与文学诸方面,鲁迅逐渐地找到了西方近代文明的实质性的东西。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对尼采的态度。明治三十年代,尼采在日本大热起来,一位日本学人当年在《太阳》杂志上撰文,认为尼采哲学的输入能刺激日本佛教,给被基督教压倒的佛教带来福音。随后尼采学说经历了被不同印证和理解的混乱时期,伊藤认为,由于日本社会的不同形态,尼采的形象也发生着变化。“尽管为人们所公认,尼采是十九世纪文明的批判者,但是,可以说,当时人们最后从尼采那里接受的并不是如今人们所认为的尼采的‘反近代’思想,而是‘近代思想’——即‘个人主义’。”伊藤指出,鲁迅正是在这个时期来到日本的,“他所接受的尼采思想与日本文学的情况相同,不是‘反近代’思想,而是作为欧洲近代精神的‘个人主义’。虽然鲁迅从日本文学继承了‘反国家主义’、‘反道德主义’、‘反平等主义’等等观念,但是在鲁迅的尼采观里我们完全找不到‘个人主义’=‘本能主义’这一日本尼采观的结论。换句话说,我觉得鲁迅对于西方‘近代’的理解,比日本文学更准确地把握了其本质。” 这显然是了解鲁迅之为鲁迅的一把钥匙。当日本人仅仅从本能主义这一角度去接受尼采,而鲁迅从“根柢在人”的视角来消化尼采的西方个性主义的时候,正如伊藤所看到的,两国的近现代文学从这里开始分道扬镳了。鲁迅与日本人的不同价值走向,最终决定了两国近现代文化主题日趋不同的一面。鲁迅所面临的,是比日本人更为沉重的负荷。这里不仅有满清统治的民族耻辱,又有西方外来思想的无形压迫。“被近代化”的同时,还要付出与反“被近代化”的传统势力肉搏的代价。鲁迅是在多重压迫之下,与西方的“近代”相遇了。一方面是浓重的失败感,另一方面又是自觉地迎着利刃;一方面意识到反传统的重要,用西方文化改造国民,另一方面又是沉重的民族情感。鲁迅遇到了一种深切的文化难题。这个难题的核心,是民族的独立性与世界普遍价值法则既认同又相斥的矛盾。鲁迅一方面在全面地清理传统,用西方“人”的观念重塑国民性,另一方面又以民族图存性来拒绝西方“人”的观念的负面影响——诸如法西斯主义。(这在晚年尤为明显。)在这个矛盾的文化过程中,响彻鲁迅世界的,始终是直面人的灵魂的声音。他在传统文化与西方个性文化间的决然的悲剧性选择,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人重塑民族之魂的最有说服力的图式。这个图式直到九十年代的中国,依然延续着。能够用西方的学说解说自我么?中国在何种状态下可以找到一个支撑自我的新的文化支点?鲁迅一生所致力的这种思考,是具有典型的东方意义的。 细想起来,鲁迅对“近代”的现代性的理解,对东方人来说,有着一种深深的共鸣。不仅中国如斯,日本亦如斯。虽然日本早已走入了“近代”,但用日本人自己的话说,过去只是学到了西方文化的皮相。夏目漱石在明治四十四年做过《现代日本的开化》的讲演,其中深切地感叹道: 西方的开化是内发的,日本现代的开化是外发的。……西方的开化如行云流水自然而动,维新以后与外国交往的日本的开化则大相径庭。……日本人模仿西洋礼节,由于不是自然发酵于内而酿出的礼式,一招一式难免做作,不堪入目。……一言以蔽之,现代 日本的开化是肤浅的开化。 夏目漱石的反省,在以后历代日本学人中,均有一定影响。当日本人只注重西方的医学、历数、军事而很少从灵魂深处去体味人的精神的形而上之光时,面对中国的鲁迅,他们便有一种惊异和感叹。历代鲁迅研究者,差不多都看到了鲁迅摄取外来文化那种特有的态度。同样是接受德国哲学思潮,许多近代日本人,缺少的恰恰是精神的深刻诘问,而鲁迅不久就抓住了西方文化根本性东西,即“精神和个性”,以及人的真正价值法则。鲁迅的杰出性在于,当经历了诸种民族挫折感之后,认识到了解决人的灵魂问题的重要性。《摩罗诗力说》、《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中关于“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凡事举”的观点,确是东方人最深切的精神体验。“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非物质,重个人”,其鲜明的精神独白,是对外来文明一种反省后的彻悟。只有在“立人”这个基点上,才可以找到一种新的文化基石。鲁迅后来思想的逻辑起点,正是从这里延伸出来的。此后其形态的复杂性与撼动性,与萨特、卡夫卡、卢卡契等人相比,均表现出了某种相近的一面,正是这种相近性,使鲁迅在日本人眼里,具有了高超的精神诱力。所以伊藤感叹道:“鲁迅早期所认识的西方文明的‘根柢’,跟他同时代的日本的任何文学家、思想家相比,都更正确,更深刻。” 这里,伊藤先生发出了和夏目漱石当年同样的感慨,他引用三十几年前竹内好的观点:“近代日本没有文化”。这种自谦的说法,显然有可商榷之处,但对日本人而言,恰恰是鲁迅,提供了“被近代化”过程中的有关这个过程的精神哲学。这是东方人面临新的文化抉择时的一种智慧的反应。在面临西方社会的文化符号和物质信息包围的时代里,鲁迅所做出的反应,带有典型的东方新型人格的标本意义。这个意义不仅在认识论的层面上,也深深地留在了生命价值观的学说里。当鲁迅以坚毅的目光去直面惨淡的黑夜时,他所做的形而上思考和绝望中的挣扎,是怎样地动人心魄!那种对旧我的自食,对心灵的拷问,那种“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殉道感,太具有佛与基督的魅力了。这是转型期中国文化一道耀眼的光明,它不仅深深震撼了中华民族,亦使日本等东方诸国感受到了一种心灵的冲击。在这个意义上,如同伊藤所说,鲁迅遗产是“亚洲人民的共同财富。这倒不只是因为他接受了西方文化所产生的什么‘主义’,而是因为他最早最深刻地把握了西方文化的新精神。并根据这样的精神,提出固执自己的民族文化而建设各民族具有自己‘个性’的新的民族文化的方向。” 我以为日本学人在这一点上,可能具有殊于中国学人的体验。这是长久生存在大陆上的中国人所很少具有的。中国人对鲁迅的理解,更多的是在对传统的态度上,而日本人则把鲁迅视为亚洲近代化过程中,具有标本意义的文化反应的神经,一种辞旧迎新的文明创业者。几乎没有一个亚洲近代文人像鲁迅那样决心自食,在没有路的地方孑然前行着。他对古老的文化遗产的清理,对外来文化的广泛译介,在本世纪初的东方是独一无二的。而尤为可贵的是,他“一方面深刻地接受西方文化而彻底全面地批判传统思想,一方面通过这样的批判来继承传统思想。不过,这里或许有现代亚洲诸民族受到‘西方冲击’,一方面接受它具有的普遍性,一面又要创造出新的普遍性的共同课题呢!”伊藤虎丸认为这是理解鲁迅最困难的地方,我想,也许可能也是鲁迅对他最有吸引力的地方。鲁迅在东方的“被近代化”的过程中所做出的生命抉择,不只对中国,而且对日本这样已进入高度现代工业化的国度,其参考价值,也是毋庸置疑的。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八日于蒲黄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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