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剧作家菊池宽(1888–1948)和芥川龙之介同属新思潮派。他的整个生涯一波三折,大起大落,从一个异常贫穷的“问题学生”到极不顺利地完成了学业,又到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剧作家,再到文坛上举足轻重的元老,为日本文化事业的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最后,因为战争中对侵略战争协力而被占领军司令部“追放”,五个月后在“停职反省”中郁郁而亡。
“问题儿”的贫困童年
菊池宽生于四国香川县的高松。明治维新前,其家里是士族阶级,代代都是藩儒。明治维新后和所有的士族一样家道中落,父亲靠当一所小学的庶务糊口,月给只有8元,全家生活拮据,紧张到父亲甚至不给他买课本的钱,叫他用自己誊抄的课本,他又不小心将向别人借的课本遗失,只好给人家买新的,而这时丢的课本又找到了,他这才用上真正的教科书;休学旅行,因为没钱父亲不让他去,他死乞白赖地求父亲时,父亲叫道:“要恨不要恨我,恨你大哥去吧!他把钱都买了公债了!”还有一次,他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起走过卖盆花的店,他以为店家不可能让到这个价,随口说道:“五厘卖给我吧!”想不到店家真的降到五厘,可惜他口袋里没有分文,正要慌忙走掉,被发怒的店主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在他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里的同学教会他到店里偷东西,从口琴到惊险小说全集越偷越顺手,大约搞了一年,最后东窗事发。在同一所学校当庶务的父亲气得在校门口将他揍了一顿,回家以后向他母亲报告时,又用烟斗揍了他:“这小子当了三只手!”本来他的成绩不比谁差,而且在同学中享有一定的威信,从老师和父亲那里受的侮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成人以后他还是将这些牢记在心,神经质到别人的东西他连碰都不碰一下。“贫穷”这个字眼,从小就在他的脑中深深扎了根,以至于成年以后,他总是将挣钱吃饭作为自己的第一人生要义。
明治36年,虚龄16岁的菊池宽高小四年毕业升入高松中学,本来高小念两年即可考中学,但因其父发愁学费问题,想叫他升入师范,所以叫他多念了两年。但是,菊池宽打心眼里不想上师范而想上大学,并为此和父亲大吵一架,差点被父亲从台上推下去。他是硬着头皮被逼应考,所以在考师范的考场上表现出傲视一切的态度,结果给考官留下了坏印象,没被录取。这一结果使父亲大失所望,但却救了菊池宽,因此时他的哥哥已退学,有了供他上中学的学费了。不仅如此,如果考上了,后来也许就没有这位执大正文坛牛耳的大作家了。
代人受过被“一高”除名
菊池宽青年时代还有两件大事,一是被“高师”除名;一是被“一高”除名。明治40年左右,东京“高师”发表了推荐入学制度,因为不用交授课费,还发给学费,所以尽管菊池宽不愿将来当教师,但因为家贫只好报名并得以免考入学。此时,菊池宽已经21岁。入学后的菊池宽或许因为心底的不满和自弃,过于吊儿郎当,连教科书都不买,看同桌的,而且还经常我行我素,违反校规去看戏,一去就是半天。入学的第二年放暑假回到故乡高松后,学校的除名通知跟踪而至。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他过于吊儿郎当,但据说直接导火线索有两:一是他在班会上发表了宣扬个人主义的演说;二是有一次正在上课他回寮取书,中途路过网球场见有人在那里打网球,便加入其中一打就是两个小时。这一次除名对菊池宽心理打击极大,使他不得不考虑重新确立新的人生方针。
这时,尽管他对法律没什么兴趣,但为了早日立身出世,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想学个两三年考下律师或法官资格。也恰好在这时,年近四十才结婚的伯母的丈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以当养子为条件同意供给他学费。菊池宽准备报考“一高”时,他已经虚龄23岁了,为了上“一高”,就要暂缓兵役,所以他上了早稻田大学文科,准备如“一高”考不取,就在早稻田大学一直读下去。但其养父知道他不再学法律之后,就不客气地和他解除了关系,不再供给学费。考“一高”的结果,他以一百几十人中的第三四名的好成绩顺利考取,但因为断了资助,只好依靠家里资助,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自幼就喜欢图书馆、喜欢读书的菊池宽,在“一高”的同学正是日后成为大作家的芥川龙之介、久米正雄、松冈让、成濑正一和日后当了日共领导人又在“3•15事件”中登报声明转向的佐野学(当时名字佐野文夫)。正是因为这个佐野文夫,害得菊池宽在还剩三个月“一高”毕业的关键时刻,代人受过又被“一高”除名。事情起因是有一天,佐野文夫和菊池宽在寮里身无分文饭食无着,佐野文夫提出前两天跟自己同乡借的斗篷还没还,不如先送当铺换几个钱填饱肚子,待有了钱赎回还给原主并不误事。菊池宽一听是他同乡的,也没有多问,便自告奋勇穿在身上去当掉了。其实,那斗篷根本不是佐野文夫借的,而是他从别的寮里看见没人拿的,也可说是偷的。事发之后,罪名落到菊池宽的头上。本来菊池宽只要申辩讲清,就没有他的事了,但佐野文夫哭诉如果他被开除,在故乡文教系统任要职的父亲饭碗也得丢。出于一种青年人的义气,为了不使佐野文夫被开除并殃及其父,菊池宽决心代人受过,把一切都承担下来。于是,只差三个月就完成“一高”学业的菊池宽被除名,还背上个小偷的污名。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是菊池宽的同乡好友成濑正一帮了他。成濑正一的父亲是十五银行的副总裁,并在横滨正金银行任要职,因为成濑正一隐去了菊池宽被“一高”开除的情况,只说菊池宽学费无着而辍学,好心的成濑正一的父亲痛快地答应叫菊池宽吃住在他家,并答应供给以后的学费。菊池宽这才重振精神,准备以同等学力报考大学预科。
同乡资助升入东京大学
菊池宽被“一高”除名的真相,菊池宽本来是守口如瓶的,但经不起一个姓长崎的好心青年的刨根问底,菊池宽便将事情原委讲给了长崎。听到真相的长崎兴奋之下,无视菊池宽本人的意志,将真相报告新渡户稻造校长,一下子,闹得整个“一高”轰动。“一高”校当局将菊池宽叫到学校,然而,菊池宽却摆出一副男子汉义气为重决不翻供的姿态。其实,此时,只要菊池宽讲清情况提出自己无辜,便可立即复学,佐野文夫的罪过也可不再追究。但血性的菊池宽放掉了这个机会。菊池宽的这种磊落义气使新渡户校长备受感动,还专门写了文章来称赞菊池宽。1914年2月,菊池宽进了京大预科,次年参加了“一高”的毕业考检定,顺利通过,从而,菊池宽顺利地升入东京大学本科,并顺利地从东京大学英语科毕业。
一波三折的菊池宽,终于上了东京大学的时候,已经虚年龄27岁了。正是在这里,他参加了芥川龙之介等人在东京搞的第三次、第四次《新思潮》,使他写的小说和剧本才有了发表的阵地。
步入文学殿堂
早在“一高”时代,菊池宽就已经喜欢上了文学,这当然和芥川龙之介等文友不无关系;在东京大学入学前后他就开始给报纸、杂志投稿了。各种悬赏小说,他都要小试牛刀,曾几次获得一、二、三等奖。他给妹妹的嫁妆钱用的就是悬赏奖金。
菊池宽真正发表作品,那当然是在第三次《新思潮》,可惜,只七个月便停刊了。失去发表阵地的菊池宽,只好向别的刊物投稿,倒也发表了一些。1916年2月,第四次《新思潮》复刊,邀请菊池宽参加。这时,菊池宽正面临毕业。他高兴地加入了
不久,菊池宽从东京大学毕业,但他已时年虚年龄29岁了,比起同龄人起码晚了五年。其间,他当过《时事新报》的记者,《中央公论》的撰稿人,后来又加入了《大阪每日》。1920年,他已发表过的剧本《父归》由名演员市川猿之助在春秋座首次公演,一炮走红,这才使人们真正认识到这位文人的创作戏剧的才能。其后,他开始以流行作家的身份写通俗小说,著名通俗小说《珍珠夫人》就是在《大阪每日》和《东京日日》上同时连载的。
菊池宽一生的主要作品,有剧本《父归》,写的是一个男人年轻时玩乐搞女人离家出走,到老来生活无着又想回归已经在老婆、大儿子努力下过得不错的家庭,对此,长子和老妻、次子、女儿态度不同,是描写人间伦理亲情的故事,在“帝剧”(帝国剧场)上演时,引出太太、小姐、文人雅士们多少眼泪!据说芥川龙之介看了《父归》都在搽眼泪。剧本《屋顶狂人》思路奇特,写一个家庭长子先天疯傻,每日高高兴兴以爬上屋顶越爬越高为唯一的乐趣,父母等要为其治病,次子反对,理由是,治好了他,三十多岁要文化没文化,要老婆没老婆,不等于把他推进痛苦的火坑吗?日记体小说《无名作家日记》写的是菊池宽自己和芥川龙之介等人在才气、成名先后问题上的一些微妙的心理;短篇小说《忠直卿行状记》写德川家康孙子之一、历史上暴虐成性的松平三河长官忠直的残暴、心灵的空虚和对生为王侯的悔恨;《兰学事始》写不同性格的两位近代医生的心理角逐;历史小说《恩仇的彼岸》写的是恶贯满盈的日本“愚公”用21年开出一条山道为民造福以赎罪,感动了来报仇的被其杀父者和他握手言和。还有长篇通俗小说《珍珠夫人》。其中作为他的代表作的戏剧是《父归》;小说代表作是《珍珠夫人》,这里重点介绍《珍珠夫人》〉的梗概:
渥美信一郎雇车去看望新婚妻子途中发生交通事故,他自己平安而搭车青年青木淳却重伤不治身亡。青木淳留下了几句谜一样的嘱托:“把手表还给她!”“琉璃子”等只言片语。渥美信一郎带着青年的遗物参加青木淳的葬礼,认识了原唐泽男爵的令爱、现庄田家的遗孀琉璃子。浑身光芒四射的琉璃子搞得渥美信一郎都差点上了她的钩。渥美信一郎发现男子们众星捧月般拜倒在琉璃子的石榴裙下,而琉璃子则对这些男子肆意玩弄。渥美信一郎在阅读了青木淳留下的日记后才发现,青木淳是被琉璃子玩弄后悔不当初主动寻死的。
琉璃子的残忍、放荡事出有因:其父一生清贫,不慎中了暴发户庄田的圈套。因琉璃子及其恋人直也,曾当众痛骂过庄田卑鄙无耻,庄田要挟嫌报复将琉璃子据为己有。琉璃子出于孝道只好违心答应嫁给年纪比她大许多的庄田。琉璃子信誓旦旦地对其恋人直也表示:一定会还给他一个清白之身。琉璃子信守许诺,不许庄田进她的卧室,而又拼命吊庄田的胃口。这就是琉璃子对庄田的报复。庄田前妻留下的女儿美奈子美丽温柔;儿子胜彦是个白痴,但却偏偏愿意为琉璃子赴汤蹈火。琉璃子把他俩当成自己的亲弟妹倍加疼爱。焦躁的庄田为早日使琉璃子就范绞尽脑汁。那天夜里,庄田用暴力要求她成为真正的妻子。两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正当情况万分危急,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人猛击庄田,原来傻儿子胜彦时刻关注着琉璃子的安危。胜彦打中了其父的要害,庄田心脏麻痹,一命归西。咽气前他恢复了良心,请求琉璃子原谅他。坏人恢复了良心,好人琉璃子却发现自己的心变成了冷酷的心。她要让世上的男人们彻底明白她失去恋人的郁愤。
渥美信一郎发现,集聚在庄田家沙龙的男子中,有个叫青木稔的青年,是车祸死亡的青木淳的胞弟。渥美信一郎担心青木稔重蹈青木淳的覆辙,便谴责琉璃子罪孽深重。琉璃子据理以争:“人杀虎叫做狩猎,虎伤了人却叫凶暴。同样,男人玩女人天经地义,在社会上竟有妾、艺妓、娼妓,专供男人玩弄;可偶然有那么一两个女性玩弄了男性,则要身背妖妇、毒妇的罪名。太不公平!我豁出去了,要反抗这种不公平的世道!”渥美信一郎不得不承认琉璃子的说法不差,他发现琉璃子原来是一个有着清醒理智和批判力的新女性。但又不忍心眼看着青木稔步他哥哥的后尘。渥美信一郎向琉璃子提出忠告,希望她至少放过青木稔。但琉璃子不但把渥美信一郎的忠告当成耳旁风,反而其行为越加升级。她邀请青木稔并带上美奈子到箱根去玩。青木稔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被琉璃子看中无尚光荣,便狂热地向琉璃子求爱。再说美奈子对继母的一切一无所知,却偏偏对青木稔一见钟情,她偷听到青木稔对她继母的求爱后,精神上受到强烈打击。琉璃子感到自己对男人的报复已殃及自己钟爱的继女,她断然拒绝了青木稔的求爱。不料被拒绝的青木稔彻底绝望竟一怒之下将琉璃子刺成重伤,自己也投湖自尽。琉璃子伤势危殆,临死之前她的最后心愿是和她当初的恋人直也见上一面。直也收到电报到赶到时,琉璃子已到弥留之际,她吃力地将美奈子托付给直也,并向直也断断续续地说道:“现在,我还你一个清白之身。”琉璃子的内心深处,她那对直也忠贞不二的美好贞操,一直像洁白无垢的珍珠一样在闪光。
设立两赏青史留名
1923年1月,菊池宽编辑的个人杂志《文艺春秋》创刊,总共28页,定价1角钱。当时的物价是钱汤5分钱,金蝙蝠香烟6分钱一包,面条8分至1角一碗,而《新潮》杂志定价8角。用今天的行话来说这简直是“跳楼价”了。杂志越办越红火,可惜只办了八个月就碰上了关东大震灾,印好的9月号和印刷厂一起化为灰烬。两个月以后复刊,到1926年的新年特刊竟发行了11万册。就是这个《文艺春秋》跟着历史的发展,由小到大一直延续到今天。现在“会社案内”上还有菊池宽的照片呢。这是菊池宽名留青史的一件功德。这一年,因大正天皇驾崩,改元昭和。昭和3年时,实行日本首次普选。在社会民众党的一再敦请下,菊池宽参加了众议院议员竞选。结果,得了5682票落选。他自己认为失败原因一是动手晚了;二是一些大报对他冷嘲热讽影响了选票。
昭和初年,世界经济大恐慌波及日本,工厂倒闭,工人失业。日本国内法西斯势力日益猖狂。“5•15事件”爆发,犬养毅首相被害,军部和右翼势力大大抬头。《文艺春秋》迎来了创刊10周年。这时的菊池宽早已摆脱了少年时代的贫困,有钱有车,有社会地位。菊池宽在芥川龙之介已死的当时,已是文坛大人物了。就在这时即1935年2月,菊池宽又做了一件功德千古的好事。那就是设立“芥川赏”和“直木赏”。“芥川赏”一方面是纪念芥川龙之介,另一方面奖励纯文学的作家新秀;“直木赏”一方面是纪念直木三十五,另一方面是奖励通俗文学的作家新秀。这两项奖至今仍是日本文坛最权威的奖赏,特别是“芥川赏”引得多少有志文学者发奋!一旦得到“芥川赏”,那就表明已经有了稳固的作家地位。这两项奖迄今已评了快七十年了。尽管在评选中不一定百分之百的公平,但它奖掖了许多后辈,在培养作家方面功不可没。此两项奖和1939年设立的“菊池宽赏”并列,应该说是菊池宽不朽的业绩。
菊池宽对日本文坛的贡献还不止于此。菊池宽的文学理念是人生派。他说:“我认为文艺是经国之大事,生活第一,艺术第二。”他首次为通俗文学争得了一席之地,他拉近了文学同老百姓的距离。他在文坛上,纯文学、通俗文学、戏剧文学三管齐下,显示了他的才华横溢。
为侵略战争呐喊而遭追放
在《文艺春秋》发刊15周年时,菊池宽写的发刊词是:“拟站在中正的自由主义立场,代表知识阶级的良心。”而到了1937年,菊池宽在《文艺春秋》创刊20周年时,他的卷头语竟然变成了:“时值对英美开战的非常时刻,本人携全体员工决心舍弃私心私情,将本志作为国防思想阵地一大战车,为实现国家之目的而勇往直前。”
从1937年开始,菊池宽作为文人代表三次来到中国。一次是带领22名作家到前线从军;二次是到南京、徐州一带视察战况,采写《西住战车长传》;三次是参加汪伪政权的成立大典。此外,菊池宽还多次以领导身份积极参加军部策划的“大后方文艺运动”、“日本文学报国会”、“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大日本言论报国会”等为侵略战争歌功颂德摇旗呐喊的活动。
1947年10月,占领军总司令部发出追放菊池宽的命令。而菊池宽竟然认为此举荒唐已极。他说:“我虽然不赞成战争,但一经开战,尽全力不使其失败天经地义。追放我这样的自由分子实在荒唐。”
次年3月的一天,菊池宽家里举行小型的祝贺他生病痊愈的宴会,席间,他忽然离席上了二楼自己的书房。仅仅十分钟,狭心症发作,盍然长逝。
才华横溢、大器晚成的菊池宽,对文坛作出偌大贡献,但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害了他,使他没能为自己轰轰烈烈的一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