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的书店里,看到竹内好的选集,内中印有他的照片。胖胖的,很有风采。因为不懂日文,面对那书自然变得有些茫然。但他的照片,不知怎么,竟那么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久久不能忘记。其实竹内好的名字所以引人注意,是因为他写过鲁迅研究的专著,还译过大量的鲁迅作品,中国的学界对他很有一点亲情。日本的鲁迅研究,他是一座高峰,至今东瀛学者,倘谈鲁迅,大多绕不过这个人物的。
我仅读过竹内好的一本汉译著作,即赫赫有名的《鲁迅》。这书问世于1944年,那时战争还未结束。但实在的说,现在无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谈论鲁迅时,很少有人超过他的深度。《鲁迅》在某种程度,更接近于鲁迅本身。就学理的深而言,中国大陆只到1980年代的一批学人出现,才有了与竹内先生抗衡的对手。日本人看鲁迅,有时是一针见血的。后来的丸山升、木山英雄、伊藤虎丸等人,多少沿袭了竹内的遗风。
《鲁迅》是一本札记性质的书,作者没有运用西方的哲学观念读解自己的对象,完全来自于文本,通过解析、感知而形成一种看法。作者的许多看法更接近于玄学,许多精彩的片断就是哲学化的谶语,让人感到哲理的力量。中国的鲁迅学者,善于求助于德国或英美法的哲学概念综合鲁迅,有时止于皮毛,觉得与先生甚远。但我们看竹内的书,好像没有西崽的痕迹,但认知的深,也达到了形而上的程度。所以要谈学术写作,我更喜欢竹内好的道路。那是真诚、自然的书写,好像心贴着心,而只有这时,鲁迅与我们是最近的。
当中国人因民族的解放,在战火与灾难中接受鲁迅时,自然而然带有一种道德感和意识形态的色彩。毛泽东也好,瞿秋白也好,他们描述鲁迅时,不可避免地带有这些痕迹。但青年的日本学者竹内好,却以异邦人的视角,却看到了鲁迅文本的另外的隐喻。竹内好的《鲁迅》出版时,只有三十四岁,已显得老到深邃,出语惊人。我觉得竹内的特点在于,他更从生命哲学的角度,看鲁迅与这个世界的悖论,一切不是从确切化的思路里完成的。作者看到了鲁迅无所不在的黑暗与悖谬。在非逻辑化的陈述里,形成鲁迅自身的逻辑。竹内好一开始就抓住了鲁迅的逻辑起点。且看他的诸种描述:
恰如他说‘萧并不是讽刺家’(《谁的矛盾》、《看萧和看萧的人们》)的时候,他如同在萧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样;在反语中能够看到的,实际上是他本质上所具有的矛盾的本身。他确实吐露过诓骗的话,保住了一个真实。因此,这才把他从吐露了很多真实的平庸文学家中区别出来。
诚然,周作人所谈的这种见解,鲁迅自己在前面所引的《呐喊》自序中也讲过,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更清楚地肯定说:“例如,说道‘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但是,对于这样的表白,我并不原封不动地加以接受。因为,如果原封不动地接受的话,就无法说明它与作品之间的矛盾。那么,要说如何解释,下面,我打算从另一方面思考一下。不管怎么说,在鲁迅和梁启超之间,有种决定性的对立;那种对立也可以认为把鲁迅本身的内在矛盾对象化了,因此,我认为,与其说鲁迅受了梁启超的影响,毋宁说鲁迅在梁启超那儿看到了被对象化了的自己的矛盾,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关系吗?
竹内好凭着自己良好的感觉,捕捉到了鲁迅身上超二元对立的精神矛盾。鲁迅是以自身的挣扎和抵抗而进入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对世界的理解,对鲁迅而言不是一个“是”与“不是”的问题。鲁迅首先是在否定自身的前提下,进入到与周围的文化环境的碰撞里。竹内好看到了鲁迅精神的这种特异性,因此便在这个复杂的王国里体味到了无法确切化的存在。不确切性便构成了“确切性”。“我关心的事,不是鲁迅如何变化,而是鲁迅为何没有变化。他变了;但是他又没有变。就是说,我在不动之中来看鲁迅”。竹内好以鲁迅进入社会的方式而进入到鲁迅的世界,因此获得了同代日本人很少有的视角,勾勒出了一幅迷离、神异的图画。我读《鲁迅》一书,惊叹于作者的悖谬式的视角,恰恰缘于此,我们便看到了现代东亚文化进程的问题纽结:以肯定或否定的思维方式理解被现代化的历史,终究存在盲区。倒是鲁迅的那种反抗奴役的心态,以否定特征进入自我更新的新徒者,才有可能在“被现代”的过程中保留自我。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思路。只有困顿里的挣扎,才构成新的历史。东亚人如果放弃此点,在精神层面,自然要沦为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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