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日本是近邻,而且爱恨交织地纠缠很长时间了,所以有时就觉得互相很熟悉,但自以为的熟悉却是靠不住的。美丽或暧昧的日本都是我们想去领略的。国庆长假还未尽的一天,请了三位喜欢日本这话题的老师和朋友围坐一聊,聊的是已经发生过的战争和还在生长的文学。
叶渭渠先生、许金龙先生是日本文学翻译界和研究界的权威者和资深者,止庵先生也在日本文学中浸淫已久,并且主编过“苦雨斋译丛”。
8日,小泉首相到访北京顺访“卢沟桥”,还说了道歉的话。
艺术抵抗战争
叶:国内有两种倾向。一种是把反法西斯文学提到很高的位置。重庆版的“反法西斯文学大系”,所收日本作品都是战前或战后写的。谈到日本反战文学,应该是指战争期间的反战文学。另一种倾向是认为日本根本没有抵抗文学,甚至把反战的宫本百合子都列为支持战争的作家,依据是日本“文学报国会”的名单上有她的名字。事实上日本军方当时是把所有的作家都列到名单上,包括川端康成。川端表示不是自己参加的,是“被列在花名册上的”。有些学者不了解这个情况。除了小林多喜二写了反战文学,后来遇害,还有许多作家因为反战短期或长期坐牢,包括宫本百合子、宫本显治、藏原惟人、中野重治等。把这些都否定了,就过头了。日本是存在抵抗文学的,但是很微弱,这跟日本的具体国情分不开。一方面是军国主义的高压,一方面是日本从来都是宣扬主从关系、集团关系。日本人是把天皇作为神来盲从的。这些因素造成了日本(战争期间)抵抗文学的微弱,但微弱不等于没有。石川达三写过反战的《活着的士兵》,但后来也写过宣扬战争的《武汉战记》。有的人往往只说前一段,不说后一段。更多的还是艺术抵抗。在当时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不盲目跟随,坚持追求美和人性,写出艺术抵抗的东西,不容易。像永井荷风的《墨东绮谈》、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川端的《雪国》,都包括在里头了。战后的反战文学就多了。
止:有一个问题请教叶先生,日本文学有追求真、善、美的不同派别,为什么像永井、谷崎这样的唯美主义作家能够和主流脱节,而武者小路实笃这样追求善的反而积极参与战争?这与他们的艺术主张有没有关系?
叶:除了政治等因素,还是跟审美意识有关。文学的思想性不能太狭隘地理解,思想性也体现在对美对人性的体验上。谷崎们能够本着自己的文学理念来探求,不为大环境所左右,很不容易。《细雪》连载了几次就被禁止了,战后才正式出版。在这个意义上,这是消极抵抗。日本文学史家称为艺术抵抗。
许:日本的反战文学比较弱,有特殊的背景。战前无产阶级文学比较发达比较醒目,战争中几乎被一网打尽。小林被捕当天就被活活打死了。所有的无产阶级作家或异类作家都被抓起来了,逼着写转向书,不写就关在牢里。不支持皇国圣战的一律受打击。石川写《活着的士兵》,中央公论社被停,石川被判刑,被派到前线去写《武汉战记》。把川端、野间宏等作家都派到前线,中国、南洋,去写鼓吹战争的东西。一个是高压,一个是盲从。天皇那么说了,不那么做就是“大逆”。大江健三郎说自己当时也是一个狂热的军国少年,最大的光荣就是在战场上为天皇而死。
止:实际上不介入就是一种介入。像德田秋声写《缩影》,不让发表就不写了,也是一种姿态。像这种不同流合污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叶:川端在战争期间基本没写什么。永井荷风艺术抵抗最一以贯之。三岛在战争期间也不像一般少年那么狂热。医生误诊,他乘机装病逃了兵役。二战日本称为“十五年战争”,从1931年开始。一开始对作家及其创作的镇压没那么残酷。小林的反战作品《为党生活的人》、《转型期的人们》等就是那时写的。1937年是一个标志,成立了许多机构,像“文学报国会”等把许多作家都编在里头。但《活着的士兵》还能出来。以后越来越残酷,1941年镇压加强了。
止:反战文学不多,支持战争的文学有吗?表态是一回事,写作品又是一回事。
叶:积极鼓吹战争的小说是少数,如火野苇平的所谓“士兵三部曲”是最典型的,写随笔写文章鼓吹战争的比较多,写诗的也很多。反战与支持战争两头小,中间大。
死与美
叶:日本人自杀的方式不同,但有一个根本的观念是相同的:那就是把死作为起点,而不是终点,即所谓“无中万般有”。芥川说:“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川端说:“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在这只‘临终的眼'吧。”东山魁夷说:“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从死亡一侧望见了风景,它打开了我的眼界……”意思是说,临死的眼中看到的美更真实。川端的死有许多因素,能够确定的是与他对死的看法有关。三岛的死也是。三岛为自己的死准备了4年,并提前约了记者到场,它的形式是过分夸张的。他说:人在最青春的时候自杀能够保持美的概念。人衰老的时候,他认为是丑的。这跟日本人对樱花的认识相同。樱花开的时候最灿烂,但很快就凋零了。三岛把他的美学观念归结为雪和樱花。
许:一个作家自杀的原因很复杂,有许多因素。总的来说,日本作家自杀的多了一些。
记:过去给三岛定的罪名之一是色情。但是用我们现在的眼光去看,他对性的处理不如说是很唯美的。
叶:那时候连《雪国》也有人认为是描写出卖肉体,是描写色情。
止:《雪国》是多么干净的东西。
许:说川端、三岛色情真是从何说起。与他们的唯美比,更年轻的女作家在性处理上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淋漓尽致地展现她们的女性观。比如这次来访的松浦理英子,她是通过写性来否定两性中的男性霸权。她把性器官虚无化了,男女只能通过情爱关系来维持。性器官不存在了,男性的优势地位也就不存在了。
与中国相关
止:许多日本作家都拿中国古代或现代的题材写作。像谷崎润一郎的《麒麟》,井上靖的《敦煌》、《孔子》,芥川龙之介的《黄粱梦》、《杜子春》,横光利一的《上海》,三岛由纪夫的《邯郸》等。往上推,古代就更多了。
叶:日本作家大多数人还是把中国当作日本的文化母国,对中国有特别的亲近感。曾野凌子20世纪70年代来中国,正赶上我们批林批孔进入高潮,对外宾也要灌输,强加于人。曾野不同意,她说我的修养和创作思想都得益于孔子。结果把人家拉到北大,让梁效班子给上课。人家还是不认同,就被视为不友好人士。
止:我从一本资料上看到,1967年2月,川端、石川淳、安部公房和三岛联合发表声明抗议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他们真是挺关心中国的事情。
叶:东山魁夷是很典型的,他对中国文化,尤其是鉴真赴日传播中国文化怀有深厚的感情,为唐招提寺画了《山云涛声》不说,唐月梅主编的《东山魁夷诗文全集》(河北教育·花山版)全14卷中,有关中国的随笔就有3卷。
许:这次赴日,大江见到我们第一句就说:我们胜利了。他说的是右翼“编撰会”的教科书只有0·6%的采用率。他们得有20%的采用率才可以持平;低于10%,它就垮了。结果他们连1%都达不到。“不过,我们要把胜利进行下去。”他说。许多老一代作家对中国的感情之深,真让我们吃惊。更年轻的作家对中国没有什么印象,他们对西方感觉更好一些,向往更多一些。这次来访的大部分作家对她们的中国同行几乎是一无所知。年轻作家越来越西化,与中国的交往越来越少。他们也知道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的渊源,但他们更欣赏西方文化。把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名字换了,你会认为那就是西方作品。
止:我感觉日本战后的文学变化非常大,受到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非常深。日本一些新的小说,看起来跟看西方小说已经没有多大的差别了,细微之处当然还有。日本大部分文学传统可能已经不直接存在了。总的感觉,日本文学已经变成整个西方文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