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活片断

川端氏是个很爱旅行的人，三岛由纪夫氏说他是“永远的旅人”，这句话，当然，或许并不完全是指他爱好旅行而言，但他的爱好旅行，却是件不可讳言的事实。他在东京一高时的同学，也是他后来创办《新思潮》时的好友、铃木彦次郎曾说：“川端曾经有过一去十多天下落不明的事，大家正在非常耽心，各处寻找他的时候，他本人却突然回来了。他说：去伊豆逛了逛，碰见‘旅艺人’在一起了。那晚一夜在烛光下谈了个通宵，最后川端说，要把这个写成小说。我一笑付之。那就是七年以后，所发表的《伊豆小舞女》了。”他的旅行是很奇怪的。短距离的旅行且不说，就拿到国外去旅行，有时似乎是定期的出国，有时又似乎是心血来潮似的令人捉摸不定，他曾突然而来，突然而走。有时已经订好的计划却也曾突然中止不去了。他的旅行，有时又似乎是非常含有诗意的，今东光也曾说过：“即或没有钱，即或是只有单程的车票，他也会谁都不告诉去哪里，就冷不防突然间失踪了。”
    川端氏又非常爱好古董，也肯化大价钱。在一九四九年(昭和二十四年)，战后不久，日本还在满目凄凉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大阪朝日新闻社去借钱，说：“过两天我就给‘朝日’写小说了，先借给十万块钱!”……当时朝日新文化部员尺野久雄听了这话，不敢作主，和部长谈过，又和东京取得联络，才答应了他。答应是答应了，可是那时的拾万日圆是一个相当巨额的数字，大阪朝日新闻社没有那么多现款，只好向东京朝日新闻社调过头寸。第二天，尺野送到他在京都的旅邸。原来他是在大津地方，发现了张好画，想要买下来的。
    德川梦声和小林一三，在一次的对话中，也耽心到川端在这方面的“度量”，说他“纵然没钱，也要把百万圆的茶碗买到手中。”他家里藏有不少的古美术逸品，有“玉堂”的“东云筛雪”，大雅和芜村的“十便十宜”，都是名画中的珍品。他对古董的看法，也是颇为达观的，约在二十年前，川端和佐佐木茂索两个人去东京日本桥的“雅陶堂”，发现了一个“古釜”，佐佐木说：“虽然东西好，啊呀!可是价钱太贵了!”川端回答说：“佐佐木兄，这种古董没什么价钱高和便宜的。如果将来不喜欢的话，就是一时买下来，店家也可以再用同样的价钱买回去的。店家既有这种保证，所以就不必考虑价钱，要买的时候，买下来就好了。”
    川端的生活，尤其是在经济方面，是没有计划性的，所以也常常闹穷。据说昭和三、四年，他住在大森，屋崎士郎等到他家来，说：“喂!弄两杯酒喝!”川端大模大样的对他太太说：“要弄生鱼酒肴，那么，就给弄生鲷鱼(最好且贵的生鱼)的吧!”其实，他太太忙偷偷抱着东西从后门跑到“当铺”里去，这样才弄了顿丰盛的鲷鱼料理。川端康成的太太，名字叫秀子，青森县出身，她和川端是在“文艺春秋社”社员菅忠雄家中认识的，昭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他们在东京府下杉并町马桥，觅得新居，开始其新家庭的生活。当时和大宅壮一住在隔邻，穷到甚至连买墨水的钱都没有。川端自己曾这样说过：
    “登载我文章的杂志，一由邮局寄了来，便赶快拿去旧杂志店，卖它二十钱，买一盒“敷岛”，因为香烟断绝之后，已经过了个不算太短的时间，得赶快吸枝来飘飘然一下了……”
    虽然家中有时雇了佣人，可是，川端还曾向佣人借过钱。
    据大宅壮一说：
    “那贫得是彻底的，什么酱油呀，盐呀，自始至终都是借来，家具几乎没有。那时川端君像现在一般样清瘦。他说——“我不会活长久的哟!”便煎着朝鲜人参汤喝。还只是二十七、八岁的年龄，可就像有什么奇妙感似的了。他或许是近代的仙人也未可知哩?!在市谷左内坂住的时候，我在吃饭的时候去他家，没有三个人份的碗，只好等着空下来再吃……。”川端也非常喜好围棋，并且相当精通。
    川端氏，是一个沉默而寡言的人，甚至沉默到令人可怕。据说，在某年新年初二，川端家贺客云集，大家正在高谈阔论，他却一个人悄悄离座，手烤火盆，默默在一边出神去了，惹得久米正雄也忍不住高声大叫：
    “川端是孤独的，川端完全是孤独的啊!”
    对于初对面的人，川端更曾常令人尴尬不堪，他常常用他那大而圆的眼睛，盯着人一言不发，看的人毛骨悚然；心脏衰弱的人，甚至曾被他着的直淌冷汗。据说有某位新任编辑的小姐，去访问他时，正好他座无旁客，按说可以畅谈一番了。那知道，他只是用大眼睛盯着看，三十多分钟，连一句话也没说，弄的这位小姐终至伏案而泣。然而，如果他客厅中客人很多的时候，他最先接谈的，必然是年青的小姐。
    据说，有一年，他在京都祗园叫了二十几个年青的舞伎，他只是默默的一人一人的盯着看，三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最后只说了句“啊!辛苦了，”就打发大家回去了。
    川端氏就是这么样沉默到近似恐怖的人。然而，他这种沉默却也有时能摆摆别的“用场”。他常常被讨债者围攻，据三岛由纪夫说：“在川端氏年青的时候，房东老太婆讨房钱，他硬是默默坐着，一言不发，用这种沉默，生生把老太婆给击退了。”
    川端氏的体格并不高大，且是虚弱的，这也许与受之于父母的遗传，或是和他“七个月”便生下来的先天有关系。他自己在《五月的手帖》上记载着说：“征兵检查——体重，十贯八百三十。在检查的二日前，我到达故乡‘郡公所’所在的城镇，在旅舍里每餐都喝三个生蛋，在那之前，还去伊豆温泉住了—个月。虽然如此，我在‘郡公所’的大厅里仍是不能不蒙受羞耻。”
川端氏的颜面，也是非常奇特的。本野久作在昭和十年的时候，曾经这样的记载：
    “川端康成的风貌，是有点儿奇怪。(中略)那确确实实是张文学家的脸，在文士以外的社会，恐怕是不会通用的吧。试想想看，那样的面孔，叫他去坐在何处官厅的椅子上呢?讨厌的，用向上翻的眼珠子看人的脸，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家伙，他的顶头上司那敢和他接近?对他加薪也就不会赞成了吧。要是叫他做商店的店员，不用说，女客人是一个也不会来的了。”
    川端氏产稿之慢，在日本作家中也是有名的。当尺野久雄还在作记者的时候，川端正给报社写小说，共计是一百十七回，尺野要每日跑一趟去取稿子，可是一回只拿到三张半稿纸的原稿，而且从午前要等到深夜才能写好给带走。写《古都》的时候，为了用睡眠药的过度，及至停用之后，竟入院有十多天意识不明。
    有人说：“川端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有人又说，川端是一个非常冷酷的人，只有三岛由纪夫，也许对他的认识比较深刻些，三岛氏说：
    “如果以极端世俗的意味来说他是热情者的话，也可以说他是个热情、侠义出色的人，他有时给穷途者以物资的援助，有时给求职者安排以职业，有时又对恩人遗族的琐事予以照料，这种美谈，在他半生之中是堆积如山的……。然而，一方面，在极端世俗的意味上，他又完全没有具备那种过剩的亲切心、厌人善意的强制拍卖，接连不断介入到别人私生活中去的态度……。”
    他的好友今东光氏，在去年(一九六八年)七月竞选参院议员的时候，川端荣膺选举事务长，辗转于大阪的繁花街中，以他那纤弱的身体，曾立下了“汗马功劳”。
    日本有名的女明星有马稻子对川端曾有过两句话，说他是“火的冰山”，又说他是“静静的狂热”，就用这两句话，来作为这一段的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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