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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上弥生子《狐》

作者:未知  来源:樱花上   更新:2007-1-18 10:26:17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萩冈伸一想到养狐,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
    年底得了一场感冒,使大学时代得的肺炎转成真的肺病了。为了彻底疗养两
三年,他毫不留恋地辞掉三菱银行的差事,一到五月,就领着妻子芳子到北轻井
泽他的朋友佐佐木的这座小山庄来。从高等学校时代起,他就喜欢山。他原想跟
佐佐木一同进英文系,可是家里硬要他读了经济,所以在学校的时候就常常旷课
,把两三本书塞进背囊去游山玩水。自从关到银行带有铁丝网的窗格子中间以后
,他对那时候山地姗姗来迟的春天的美丽、静谧和爽心悦目,就更感到了强烈的
乡愁。
    离开东京之前,夫妻之间有过这样的谈话。
    “我想就当是进了疗养院,在那儿呆它一个相当时期。你要是没有这种决心
,开头就不必跟着去。”
    “决心是有的呀。”
    “那儿跟下轻井泽可完全不一样。一过夏天,连一个人影也役有啦。尤其是
天一冷,到了过冬季节,从十一月到现在这个时候,遍地是雪,跟社会上是隔绝
的。受得了吗?”
    “不管受得了受不了,反正没有别的办法。”
    回答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一对黑黑的大眼睛里浮出了两颗泪珠。象
草上的露水积在叶尖上似的,泪珠圆圆地沾在睫毛上,一眨眼,就顺着俊俏笔直
的鼻梁滚落下来,散了。
    萩冈也沉默起来,一个劲儿地划点烟用的火柴。在这次的计划里,除了有必
要进行早期疗养以外,他还暗暗感到一种浪漫蒂克的欢欣,他故意向妻子说得那
么夸张,也是这种心情的流露,可是眼泪把话头又拉回到麻烦的现实上来,却使
他感到有点不快了:几年前成了寡妇、脾气变得更坏、但表面上还装得亲切郑重
的继母;继母的独生女——有点跛脚、错过了婚期、一点也不机伶的妹妹;成了
她们冷淡、轻侮目标的妻子。芳子原是一位朋友家里的使女,萩冈自从不顾周围
的反对跟她结婚以来,虽然还跟家人住在一起,可是他跟妻子住的是朝着一条小
胡同、以前常常租给外国大使馆人员的洋式房子。而继母和妹妹则住在毗连在一
起的日本式房子里,那还是父亲特地从名古屋请来工头和木匠修建的,虽然不甚
宏壮、但式样却很考究。她们仍旧照着父亲在世时的方式和习惯过着日子。这次
到北轻井泽去转地疗养,也是要使这种分居在地理上离得更远一些。比起现在的
忍气吞声来,芳子是宁愿忍受山居的寂寥和不便的。继母可以给妹妹找一个合适
的入赘女婿,让他来照顾家。那末自己照料家庭的责任也可以解脱了,银行的差
事也辞退了,又何苦而且又有什么必要留在令人厌烦的东京呢!萩冈的这种态度
,在他的寡妇继母看来,同丈夫从官界转入实业界的活跃情形两相对照,就认为
是没有出息,是退缩,而且认为这是结婚铸成的错误。如果是合适的姻缘,妻子
绝不会让丈夫干出这种没分晓的事:为了那样一点病,就把三菱的差事扔掉,跑
出东京去。首先是说出去不好听,而且也没法跟人去说。这种愤懑,落到每天总
得从所谓里院到前面露一回面的芳子头上,对她来说,是很难忍受的。如果不是
当海军将官的叔父桦积极支持他们,两个人甚至连普通的婚礼都不能举行。萩冈
故意避开父亲留下的设备完善的叶山别墅,而去借了路程远几倍又不方便的朋友
的山庄,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大地震的时候芳子在日本桥①失去了父母,以后寄
居在牛込区伯母家里,在贫穷中长大,好不容易才上了女子职业学校,在学校旅
行的时候才第一次坐上火车。没有萩冈自己怎样活下去,在她是不堪设想的。尽
管如此,倘是平常时候这样离开东京,她也许会更感到凄凉呢!
    ①日本桥诗日本东京都内的中心地带,金融商业的中枢。
    总之,他们就这样到这里来了。表面上总说是转地疗养。忽然又变成了养狐
,正象开头说的,这完全出于偶然。这个念头是第一次领着芳子去看养狐场的时
候引起来的。养狐场在车站的那一面,萩冈每次到山里来总要到那里转一转。
“这次我跟内人是抱着跟大家一起在这儿落户的心情来的,请多关照。病嘛
,不过是跑出东京的口实罢了,所以我想过些时候种点马铃薯什么的,就当庄稼
人啦。也算是晴耕雨读吧。”
    听萩冈这么一说,养狐场主人平濑就劝他养狐,说:“晴耕雨读?庄稼活也
不是那么容易干的呀。这儿到五月中旬才刚刚能下种,九月末就开始下霜,忙忙
碌碌,费挺大的劲也收不到什么东西。还是养养狐狸比种庄稼好哇。开头养它一
对两对,先小规模干着,别管有利无利,可相当有意思呢!跟活的东西打交道,
早晨天一亮就得起来,还得一板一眼地侍弄它。身体弱的人,干这种活对健康也
大有好处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我这样子也不象能够养狐啊。不过,当银行行员,
我也不曾有什么自信来着。”
    萩冈仰着脸,领子上露出腺病质的长脖子和突出的喉结,笑了。语气虽然是
自嘲的,但那调子在东京却很少能够听到,爽朗而又活泼。平濑斟第二遍浓茶的
时候,又说只要想干就没有什么问题,仍旧继续谈养狐的事。
    “养别的玩意儿也一样,养狐,你爱惜它,这就是最大的秘诀。实际上,你
一弄上手,也自然会产生一种亲爱之情。我嘛,照我老婆说,爱狐狸比爱家里人
还厉害哪!”
    他的老婆阿浪,正在屋子的一角跟芳子聊天。屋子不是洋式的,地面却是洋
灰铺的,为的是夏天从下轻井泽来的外国客人可以穿着鞋就走进来,墙上还糊了
廉价的糊墙纸。屋子的一角摆着布置成橱窗似的玻璃柜,阿浪站在玻璃柜前面,
指着摆在里面的银狐围脖、手笼、坎肩,说它们如何如何便宜,比起三越来,价
钱只有—半。这是一个肩宽腰粗,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圆圆的肉厚的脸上,象这
个高原居民常有的那样,也有一些紫外线晒出来的深红色斑点,粗手大脚,身强
力壮,象个蛮女人。站在一旁,穿了一件洋衫的芳子,虽然个子差不多,长得也
还丰满,相形之下却显得分外纤细瘦弱了。特别是头发半白,后背微驼、骨架很
小的平濑,在阿浪面前,竟不象丈夫,倒象是父亲。阿浪是续弦,看去跟丈夫相
差二十多岁。平濑的两个儿子都已远走高飞,据说,他们说家里的狐狸,指的就
是这个后娘。但萩冈相信,正象有人说平濑是骗子,而他也有待人很好的地方一
样,这位内掌柜也不一定就象人们说的那样不好。从自己和继母的关系一想,他
反而不愿意把这个女人想象得很坏。在萩冈的感情里,这种成分是很多的。实际
上,他经常以一种反省的心情去回味少年时代以来的辛酸,从来没有憎恨过,反
抗过,跟芳子结婚的事情,算是仅有的一次例外。
    玻璃柜上面的老式挂钟,这时候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打了十点。
    听了最后一响,平濑跟老婆打了一声招呼,吩咐说,趁他领客人去饲养场的
时候,作点玉米团子。一面说,一面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客人领到后院去了.
正面是地板稍稍离开地面架起来的小屋,前面有两坪左右的空地,这就是一
对狐狸的家和运动场。这样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栉比相连,中间用铁丝网隔了开
来,外面又有一道铁丝网围成的墙,就形成一个长方形的部落。地方虽然不大,
但在空荡荡的田垅和枯黄的草地中间,还可以看到为二十儿对狐狸建立的几所这
种没有顶棚,光有铁丝网四框的家。田垅里,早播的豌豆刚刚钻出嫩芽,草地上
拴着山羊,狐舍点缀其间,看去宛如日本画的图卷。这里还有一所样式格别的建
筑物,这就是梯级很高的塔一样的监视塔,从这上面可以一眼望见这一片狐舍。
狐狸,不在小屋里的,就在各自隔了开来的运动场上晒太阳。听见走近的人
声,它们警戒地回过头来,有的把毛茸茸的长尾巴一甩,转身逃进小屋,有的竖
起尖耳朵,用银灰色的吊梢眼角凝神看你一会,然后把视线一转,又没事儿似地
把尖鼻子贴着铁丝网趴下去了。也有的照旧摆动着尾巴,不停地慢慢走动。毛色
,据说所谓银孤的特点,一根根看去,尖上是黑的,中间纯白,贴着皮肤的根上
是灰的;整个看去就象下了一层霜,莹洁的白色纹路越多,越算是优良品种,作
成围脖,价钱也高。还有白毛集中在尾巴尖,形成一团白球的,据说更加珍贵。
但在这里却没有看到。饲料是充分的,陈杂粮之外还有鱼类,照料也很周到,所
以光滑的毛色,在高原五月充沛的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在一处铁丝网旁边,一株
小梨树正在盛开,枝头满是白花,看去就象一幅印象派油画似的。
    “真好看,并不那么让人害怕呢!”
    芳子从来没有这么就近地仔仔细细看过一匹狐狸,现在孩子似地满有兴致地
一面看一面走。她的话里,对于在童话里或在其他地方名声都不很好的这种兽类
,有着一种同情。
    “害怕的是狐狸啊。太太!”不等旁边的芳子的丈夫开口,走在前面的平濑
先插了嘴,“都说狐狸阴险,猜疑心强,那是因为狐狸总在提防着,对人有种恐
惧心。这点,也可以说是机伶,掌握这种习性来摆弄它,再没有比它更无害的动
物了。”
    “狐狸会给您立座铜像呢!”
    “哈哈哈。可是没有这样一点同情心,那就照料不好呀。太太看样子也很喜
欢活玩意儿吧?”
    “在这点上内人跟您是同道。狗啦,猫啦,小鸟啦,什么都想养。耗子把厨
房糟蹋得很厉害,可是拌耗子药,她也下不了手。在爱好动物这点上,说不定你
还超过平濑先生呢!”
    “小耗子出溜出溜的,也挺可爱嘛!”
    “性情温柔的太太们总是这样的。你看吧,世界上讨厌活玩意儿的女人,就
没有好人嘛。”
    于是平濑又劝他们养狐,说,太太这样,那就有一个最好的助手了。
    阿浪拿来作得干干净挣的玉米团子和刚挤的山羊奶,萩冈和芳子算是提前吃
了一顿午饭,然后回家了。
    “怎么样,养狐吗?”
    “嗬!不管怎么喜欢动物吧,可是说到养狐……”
    “要是真干起来,东京家里的人会晕过去的。”
    “他们会以为你发疯啦!”
    “肺病和疯子!对他们来说,那就更丢了体面。”
    “咱们不是说过不要想东京的事吗?”
    她觉得有点累,靠在藤椅子上,把两道弯弯长眉底下微微有些发青的眼睑眯
缝起来,自言自语似地说:“多么安静,多么舒服啊!你总说山啊,山啊,到这
里来才真正知道它的好处。来之前,我多少有点担心,以为太静,太寂寞啦,会
不会使人不安。同样的静,这儿的静也不同呢。在东京家里,在虽你有什么会,
很晚很晚还不回来的时候,周围的那种寂静,真叫人害怕,可是这儿就没关系,
越是寂静,越觉得愉快。”
    “没有杂念和野心,心地淳朴的人,谁都会这样。本来人就是在这种大自然
中间开始生活的,喜爱大自然,这是对于几千年,几万年以前的生活的爱的复活
。”
    “这种道理我不懂,可是每天早晨起来,打开窗子,我总要跟浅间山说一声
您早。因为,好象山也跟我问候呢!”
    “不光是山,咱们对于那儿的羊,森林里的树,溪流的岩石和水,也会觉得
早晨晚上都要跟它们寒喧呢。一切都会教人感到是有灵魂的。只有这样,才能使
生活跟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你等着看吧。大自然会变得更美,更丰富,使任何
人的心情都不能不变成这样。再过一些日子,山石榴就会把这个高原装点得一片
通红,落叶松会变得翠绿,连馨草也开了花,布谷鸟和黄莺也会唱起来。你想看
的开在地面上的铃兰,那时候它们也会开山白色的娇羞的花朵来。”
    “真叫人高兴啊!”芳子象个孩子似的,用活泼泼的调子说。
    进了六月,山地虽说春迟,也完全是春日景象了。上个月,虽然樱花、梨花
开了,可是一大早浅间山上还常常盖着一层薄雪,现在只是山腰洼处还有一个地
方留着残冬的痕迹,柔软的紫灰颜色一天天地浓了。斜对面山洼处的残雪,山脚
下村子里的人们管它叫作“一根葱白”,等到它一明显地露出来,那就是说春意
已深,不必害怕下霜,可以安心播种了。高原一带的草包逐渐转青,也是在这个
时候。先是向阳的道旁小草,在根上冒出一点绿芽。正象在玻璃瓶的水里滴了两
三滴蓝墨水,已经不是白水了,但也不能说是带了颜色,看去只是这样一丁点的
变化,可是一天天枯败的叶子变绿了,不知不觉问就变得草色青青照眼明了。从
丘陵的斜坡到丛林的中间地带,叶子枯槁成茶褐色和灰色、纠结成一团团、被雪
压得倒伏了的很高的茅草和杂草,这时候也带着绿意遒劲地站起来了。村子里的
女人和孩子们沙沙作响地拨开这些杂草来采蘑菇。那是凹成杯形、味道很美的灰
褐色的蘑菇。接着又是采薇菜啦,采蕨菜啦,挖土当归啦,采紫萼啦,从这里开
头,这些山上的野菜,就成了村子里的人们青黄不接的时候的宝贵食物。因为十
一月下到窖里的青菜快吃光了,而指望从地里收下鲜莱,还要等到八月。萩冈和
芳子常常到附近一片朝南的斜坡上去。她提着篮子去采蕨菜,萩冈就用装在衣袋
里带来胸小铲子去挖土当归。那种土当归根部呈红紫色,看去鲜艳悦目,昧道也
极清香。土当归蘸豆酱和油烹蕨菜,对于萩冈,从过去常常游山的时候起就有很
大魅力。
    “东京送来的蔫蔫巴巴的蔬菜,根本算不得青菜。”
    “说这种话,可对不住特意送来的母亲啊!”
    “可是她们会说,跑到那种鬼地方去,连青菜也得从家里送去呢。”
    “反正这里听不到,没关系。”
    “你到山里来,完全变得什么也不在乎了。”
    “所以这阵子胖起来啦,真讨厌。可是你也完全变样啦。”
    “过于健康啦,把我给拉到中国去,那可不妙。所以健康的恢复也是慢着点
的好。”
    “一想到这点,芳子就觉得使她那么担心的丈夫的病弱,倒是值得感激的;
而且她还会想起,结婚时给了他们那么大支持的叔父,他的独生子,作为普通士
兵,刚刚开拔出去,就在上海战斗中阵亡了的事。不过,一个多月的山居生活带
给萩冈的变化是很显著的。身上,脸上都长了肉。他喜欢读书,也画画油画,最
初从山峦写生开始,常常也画出一些带有业余爱好者的朴肃感的好作品,现在这
些都更扎下了根。穿一件蓝绒线衫,吹着口哨,朝着阳台翩然跳下的动作,也有
了从前所没有的轻快的弹性。芳子呢,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舒舒畅畅地生
活,同样的影响,在她身上就表现得更显著了。不仅象她自己说的,发胖了,而
且山上的阳光,把她那有点象混血儿的前额和笔直的鼻梁也晒成了小麦色。在东
京,脸上即使浓浓地擦了胭脂,也会立刻透出原有的白皙来,现在脸上却总带有
一种巴旦杏似的红润。因为怕热,白天穿的薄绒线衫也是短袖的,所以两只胳膊
晒出了一道分明的线,裸露着的两手,直到指尖也都比脸晒得更黑,只是掌心还
红中透白,显得软绵绵的。芳子把两只手抱在胸前,把视线落到裙子底下也是裸
露着的那一双苗条但似乎又有点变得粗壮了的小腿上,说:“我快变成养狐场内
掌柜似的啦。”
    她指的是养狐场平濑的老婆阿浪,变成她那样子,是芳子最害怕的。她觉得
晒得那么黑,变成不好看的乡下人了,就有点不好童思,却不知道这更增加了她
的美。萩冈常常用不同于从前的眼光,定睛看着晒得黑黑的妻子。本来,他对芳
子的爱恋,其中就掺杂了很多对于这个不幸、贫穷、纯真而又温雅的孤儿的怜悯
。也可以说,他那颗从小就渴求母爱的孤独的心,是在同样孤独的心里找到了归
宿。因此,他的爱是清澈、踏实的,虽然强烈,但却干静,即使燃烧起来,也不
狂暴。在痰里混有血丝、接连发高烧的时候,他也是比自己的死更多地想到死后
怎样能够使她幸福。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向当时恰好从军舰上回来了的叔父和
佐佐木托付过这一切。一想到虽然结婚生活短得有如过眼云烟,但毕竟从卑贱、
轻蔑和穷困中救出了一个可怜的女人,他就觉得似乎也可以安然瞑目了。可是近
来萩冈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他想,如果病再反复,濒于死亡,他不会甘心丢下妻
子就那么死去的。当然,叔父和佐佐木会想办法使她跟继母和妹妹不发生什么大
的麻烦交涉,面能够优裕地生活下去。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使她当一辈子寡妇。相
反的,很有海军军人那种放得开的想法的叔父,倒是很可能劝她再婚。那末,就
会出现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人,占有她那温柔、诚实和献身的精神,甚至连仅
仅是自己和她之间的秘密的、那些可爱的举动、耳边的私语,也都统统夺去,而
不能领略它们的价值,自己果真非要从九泉之下看着这种情况不可吗?
萩冈突然把象牙筷子啪的一声撂到饭桌上了。
    “啊,怎么啦?”
    “生的!设法吃!”
    “对不起。我的并不生呀!”
    芳子真地吃了惊,把自己碟子里的盐烤的小鳟鱼递过去。萩冈发脾气,其实
并不是因为鱼烤得熟还是不熟,而是因为忽然想到那个莫须有的男人也可能和她
这样对坐吃饭。
    “成啦,成啦!”
    他马上后悔了,又向那条实际上并不是烤得那样半生不熟的小鳟鱼伸出了筷
子。
    有一次,萩冈说芳子对前来送信的年轻的邮差表现得太亲热,又厉声厉色地
大发了一顿脾气。邮差是从相隔二里来地附近村子里的邮局来的,每次他们来,
招待一杯现成的茶水,既是当地的习惯,也是请他们顺便捎走信件、明信片之类
的酬答。这天,还请他带去一个小包,所以茶水之外,她又添了一大片用自己发
的面烤得很好的面包。这并不是第一次,为什么今天会惹出这么大的责难,她想
不通。芳子一直不知道丈夫的嫉妒。萩冈也由于自尊心而羞于把它说出口。可是
在这之后他表现的热情和爱抚却是那样强烈,使妻子吃惊,也使她领悟到这是丈
夫在乞求饶恕,于是她又禁不住高兴、微笑,而忘却了眼泪。丈夫的爱没有减弱
,而是更加深了,一想到这是身体好起来的证明,她就感到浑身充满了一种更大
的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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