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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作者:未知  来源:樱花上   更新:2007-1-18 10:37:30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三
  第二天早晨九点后,男子又来旅馆拜访我,我因为才起床,就邀他一起进了澡堂。天高气爽的伊豆南部温暖如春,旅馆下面的小河河水上涨,沐浴着暖和的阳光。虽然自己也觉得昨晚的苦恼犹如梦魔一般,但我还是开口道:
  “昨晚闹得真晚啊。”
  “怎么,你也听见了?”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当地人。他们只是一味胡闹,没任何意思。”
  他表情平淡地说,我于是不吭声了。
  “瞧,那帮人在对面公共澡堂里——好像看见我们了,正在那里怪笑呢。”
  我顺着他的手指向河对岸的公共澡堂望去,在雾蒙蒙的热气中,隐隐约约有七、八个赤身裸体的人。
  突然,从微暗的温泉深处跑出一位裸着身体的姑娘。只见她站在更衣室的最前端,摆好了跳水的姿势,双手张开,嘴里喊叫着什么。她一丝不挂,身体完全裸露着。原来是舞女。她犹如一棵娇嫩的泡桐,婷婷玉立。望着她冰清玉洁的裸体,我的心中就像畅饮了一捧清凉的泉水,令人惬意地叹出一口长气,然后美滋滋地笑起来。舞女还是个孩子。她看见我们,兴高采烈地光着身体跑到阳光下,高高地跷起脚尖。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的孩子!我感到胸中碧波如洗,充满了欢乐和喜悦,脸上荡漾着愉快的微笑,久久不能逝去。
  因为舞女有一头浓密的秀发,看上去就像十七、八岁的姑娘;再说,她的打扮也像芳龄妙女,以至于使我产生了莫大的误会。
  我与男子回到房间后不久,年长的姑娘来到旅馆的院子观赏菊圃,舞女正走在小桥的中途。四十岁的妇女从公共澡堂出来,看见了她们。舞女马上缩起身体,向我们做了个鬼脸,那样子像是在说:该回去了,不然要挨骂的,便匆匆往回走。四十岁的妇女走至桥头,对我嚷道:
  “有空来玩。”
  “有空来玩。”
  年长的姑娘随声附和道。她们一起回去了,男子则一直呆到傍晚。
  夜晚,我正在同一位挑着担子,边叫边卖的纸贩下围棋,旅馆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太鼓的鼓声。
  “她们转来了”,说着,我就要站起来。
  “那种人没意思。喂,该你了,我下在这儿”,纸贩叩着棋盘,埋头点算着谁胜谁负。我魂不守舍,完全失去了下棋的兴致。这时,艺人们似乎要离开旅馆,男子在院子里问候道:
  “晚上好”。
  我来到走廊向她们招手。艺人们在院子里嘀咕了几句,向旅馆的大门走来。三位姑娘跟在男子的后面,照着艺妓的样子,依次双腿跪地,两手搭在走廊下问候道:
  “晚上好”。
  “没办法,我认投了”,我急忙露出棋已输定的神色。
  “不会吧,形势应该对我不利,认真下吧”,纸贩目不斜视,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越发细心起来。姑娘们把太鼓和三味线摆在房间的角落,然后就在象棋盘上摆起了五子棋。下着下着,我故意输掉了领先的棋,可是纸贩并不甘心,还在软磨硬泡,
  “再来一盘怎么样?就一盘。”
  纸贩见我只是笑,没有继续下棋的意思,就死心踏地站起来离开了。
  姑娘们来到围棋盘附近。
  “今晚还准备转到哪儿去?”
  “转是转了”,男子向姑娘们望去。
  “怎么着?今晚哪儿也别转了,就在这儿玩,行吗?”
  “太好了,太好了。”
  “不会挨骂吧?”
  “骂什么?反正转到哪儿也没客人。”
  于是,我们开始玩五子棋游戏,直到半夜十二点以后才结束。
  舞女回去以后,我兴奋得毫无睡意,就走出房间,在走廊里喊道:
  “老爷子,老爷子。”
  “来了……”,年近六旬的纸贩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说:
  “今晚杀个通宵,不到天亮不算完。”
  我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
  
  
                    四
  事先约定次日早晨八点离开汤野。我戴上在公共澡堂附近买的鸭舌帽,把学生帽塞进书包,来到临街的客栈。二楼的纸拉门敞开着,我漫不经心地走上去,艺人们还睡在被窝里。我不由得一怔,发呆地站在走廊里。
  我的脚边就是舞女的被窝,她看见我,急忙用双手捂住涨得通红的脸。她和中间的姑娘睡在一起,头上还是昨晚的浓妆,嘴唇和眼角的胭脂依稀可见。这种风趣的睡姿深深地吸引了我。她动作麻利地一骨碌翻过身子,手依旧遮住脸蛋,蹬开被子,坐在走廊下,客气地弯腰鞠躬:
  “昨晚谢谢你了。”
  舞女的举止着实让站着的我张皇失措。
  男子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起,我现在才知道他俩原来是夫妻。
  “非常对不起,今天本来应该出发的,可是今晚有客人需要应酬,我们打算推迟一天。你今天一定要走的话,在下田还可以见面。我们预定住在甲州屋客栈,很好找。”
  四十岁的妇女从被窝里半躺起来。听了她的解释,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他们抛弃了似的。
  “明天走不行吗?我不知道妈妈打算推迟一天。路上有个伴多好,明天一起走吧。”
  男子这样劝我,四十岁的妇女也补充说:
  “好不容易有个伴,就这么着吧。也许我们太难为你,没有礼貌。明天就是下刀子也要动身。后天是我那小外孙的七七忌日,老早就想在七七时给他表示一下,我们着急赶路也是想在那天前赶到下田。也许我不该讲这些事情,但既然咱们难得有缘,后天上祭时还恳请你一同随往。”
  于是,我决定推迟行程。从二楼下来,一边等着他们起床,一边在肮脏的帐房同店里的人聊天。不久,男子来邀我散步。沿着街道向南走不远有一座漂亮的小桥。男子靠着栏杆,又聊起了他的身世。他讲自己一度加入过东京新派演艺圈,现在还时常在大岛演出,虽说行李包中的刀鞘露出来像条腿似的,却是模仿戏剧表演时必用的道具。衣服锅碗之类的家什全部放在柳条包里。
  “我自毁前程,结果落得四处流浪。不过,我的兄弟在甲府继承了家业,很是风光。我现在暂时还没有混出模样来。”
  “我原先还以为你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啊,年长的那个姑娘是我媳妇,比你小一岁,今年十九。在路上,第二个孩子早产,仅活了一个星期就断气了。媳妇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那个婆婆是我媳妇的妈妈,舞女是我的妹妹。”
  “喔,怪不得你说有一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我一直不想让妹妹干这一行,谁知道会惹出多少事来啊。”
  男子还告诉我,自己叫荣吉,媳妇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另一位姑娘叫百合子,是雇来的,今年十七岁,只有她是大岛人。谈话时,荣吉望着河中的急流险滩,神情沮丧,悲痛欲哭。
  我们从桥上折返回来,舞女蹲在路旁抚摸着小狗的头,脸上的扑粉已经洗掉了。我想回到自己的旅馆去,便邀请舞女:
  “到我那儿去玩吧。”
  “行是行,不过我一个人去……”
  “还有哥哥嘛。”
  “行,马上就去。”
  过了一会儿,荣吉进来。
  “她们呢?”
  “被妈妈挡住了。”
  然而,正当二人开始下五子棋不久,姑娘们渡过小桥纷纷来到楼上。和往常一样双手搭地施了礼,在门前犹犹豫豫没有进来。千代子最先站起来。
  “这是我的房间,进来吧,不要客气。”
  玩了大约一个钟头,艺人们进到室内澡堂洗澡。他们再三邀我一起去,但有三位姑娘,我搪塞说自己一会儿就去。不久,舞女走出来,向我转达千代子的意思:
  “姐姐要给你搓背,叫你去。”
  我没有去,而是同舞女下起了五子棋。她的棋力非常强,如果进行淘汰赛,荣吉和其他姑娘们轻易就要败北。在这方面,就连很少输棋的我也得费一番功夫,不敢随便落子。棋逢对手,使我兴致盎然。因为只有二人,刚开始的时候,她远远地伸手落子,但是下着下着渐渐进入到忘我的境地,心思完全扑在了棋盘上。就在她的秀发不自然地差点儿挨着我的胸口的时候,舞女陡然涨红了脸:
  “对不起,该挨骂了”,说着,扔下棋子跑出去了。原来大婶站在公共澡堂的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都慌忙从室内澡堂出来,没有来楼上打招呼就走了。
  荣吉这天从早到晚又在我的房间玩了一天。看上去纯朴而又热情的店老板劝我不要给那种人提供饭食。
  入夜,我来到客栈,舞女正在向大婶练习三味线,看见我便停了下来,但仍然按大婶的要求抱着三味线。每次唱歌的声音稍微有点高,大婶就提醒说:
  “告诉你不要出声,偏偏不听。”
  我发现荣吉被叫到对面的旅馆,在二楼的客厅里大声吼叫着。
  “他在干什么?”
  “在唱谣曲。”
  “谣曲真怪呀。”
  “客人是经营蔬菜的,我们也不知道给他唱什么好。”
  说话间,有一位四十岁左右、做鸟生意、在这个客栈租了一间房的男子拉开拉门,请姑娘们过去吃饭。舞女和百合子拿起筷子,一起进了隔壁的房间,用筷子夹着男子吃剩的杂煮。当他们站起来一起到这边来的途中,男子在舞女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大婶顿时露出恐慌的神色,
  “不要碰她!她还是个姑娘。”
  舞女嘴里不停地叫着“叔叔,叔叔”,央求男子给她念《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男子不久起身离开了。舞女没有直接求我继续念下去,而是不停地叨唠着,希望大婶请人。我怀着某种期待,取出评书。舞女终于欢快地靠过来了。我刚开始读,她的脸就凑过来,近得差点儿挨着我的肩膀。她表情专注,眼睛闪烁着光亮,聚精会神地盯着我,一刻儿也不离开。这也许是她请人念书的习惯,跟刚才请男子念书的神态相差无几。我望着她,发现舞女明亮的大黑眼珠最漂亮,双眼皮的曲线美得令人难以形容,而且笑起来就象一朵鲜花。笑如桃花这句成语对她再贴切不过了。
  过了一会儿,饭馆的女侍来接舞女。舞女套上戏妆,对我说:
  “马上就回来,请等着我,继续给我念书”,然后去到走廊,双腿跪下,两手搭地向我告别:“我走了。”
  “不能唱歌。”
  大婶提醒道,舞女挎上太鼓轻轻地点了点头。大婶回头对我解释说:
  “她现在正好是变声期。”
  舞女笔直地坐在饭馆的二楼敲着太鼓,她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坐在隔壁的客厅似的。鼓声使我心旷神怡。
  “只要有太鼓,客厅就热闹了”,大婶也凝望着对面。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在那个客厅。
  一个钟头后,四人一起回来。
  “才给这点钱。”
  舞女握着拳头向大婶的手掌伸去,从里面砰砰地掉出五十文银角。我又开始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她们谈起在旅途中死去的那个孩子,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像水一样透明,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仅仅存活了一个星期。
  我对他们没有好奇,平等对待,仿佛忘掉了他们是江湖艺人这种下等职业。这种超乎寻常的随和态度好像感染了他们,希望我有空到大岛他们的家去。
  “家里有老爷子没事吧。那个房子大,让老爷子搬到其它地方去住就安静了,住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可以好好看书”,他们商量后对我说:“我们有两处房子,靠山的那座房子一直是空着的”,而且还决定让我正月来,大家一起在波浮港演戏剧。
  我渐渐明白他们在旅途中的心境既悠闲又不失野趣,而不是我最初想象的那样艰难。我感到他们正因为是父母兄弟,依赖着血浓于水的亲情相互维糸,只有雇来的姑娘百合子生性特别腼腆,我经常见她绷着脸。
  我半夜才离开客栈。姑娘们要送我出来,舞女给我摆好木屐,还从门口探出头,仰望明朗的天空,
  “啊!明月——明天就到下田了,太好了!又要给侄儿办七七,又要妈妈给我买梳子,而且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还要带我去看电影。”
  江湖艺人们沿着伊豆相模温泉场漂流着。下田港作为他们旅途中的故乡,处处洋溢着令人怀念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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