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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作者:未知  来源:樱花上   更新:2007-1-18 10:37:30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六
  甲州屋客栈紧挨着下田的入口。我跟在艺人们的后面来到楼阁似的二楼。我在没有顶篷,临街的窗边坐下来,头已经顶到了楼顶。
  “肩膀疼吗?”,大婶几次问舞女都没有理睬。
  “手疼吗?”,舞女做了做打鼓时的优美手势,
  “不疼,还行,能打。”
  “那就好。”
  我挎上大鼓,“啊呀,真沉啊。”
  “当然比你想象的要沉,你的书包才多重!”舞女笑道。
  艺人们向房间的人们互相热情地打着招呼,都是些艺人和小商贩之类的人。下田港仿佛是这些候鸟越冬的暖巢。店铺的小孩欢喜雀跃地走进来,舞女给了几个铜板。我正准备离开甲州屋,舞女抢先绕到前面替我把木屐摆好,又自言自语地嘟噜道:
  “记得带我去看电影呀。”
  我和荣吉由一个无赖汉模样的男子带路,途中,进了一家前镇长开设的旅馆。洗澡后,二人一起吃了顿鲜鱼午饭。
  “用这点钱买几朵花供在明天的法事上吧”,说着,我把仅有的钱包成纸包递给荣吉,让他带回去。我明天必须乘清早的船回到东京。放费已经用尽,我借口学校有事,所以艺人们没有强迫我继续留下来。
  吃完午饭还不到三个钟头又吃了晚饭。我独自过桥向下田的北边走去,登上下田富士眺望海港。在回来的路上又到甲州屋去看了看,艺人们正围着杂煮吃饭。
  “再吃几口吧,虽然女人们动过了的筷子不干净,会被别人笑话的。”大婶从行李中拿出饭碗和筷子,让百合子洗干净拿来。
  “明天是孩子七七之日,哪怕拖一天也行啊”,大家再次劝我,但我以学校作为挡箭牌推辞了。大婶喋喋不休地说:
  “那么放寒假的时候我们到码头去接你,请告诉我们动身的日期,我们好等着。不要去旅馆,我们直接到码头接你。”
  房间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时候,我邀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按着肚子对我说:
  “身体不行,又走了那么多的路,弱得很”,她的脸色发青,人也疲惫不堪。百合子呆板地低着头。舞女在楼下同店主的孩子玩耍,看见我,跑到大婶面前软磨硬泡,央求我带她去看电影;但还是失望地回到我的身边,无精打采地给我摆好木屐。
  “为什么?一个人去为什么不行呢?”
  荣吉再三为妹妹帮腔,但是大婶就是不答应。为什么一个人去不行呢?我着实感到奇怪。我刚要出大门,发现舞女正在逗狗,只好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没有同她告别。舞女也垂头丧气,低着头没有睬我。
  我独自去看了电影。女讲解员在豆油灯下念着台词。不久我从电影院出来回到了旅馆,胳膊支在窗台上,长时间地望着街上的夜景。这是一条幽暗的街道,我仿佛又感到了远处传来的点点鼓声,泪水不由得啪哒啪哒滴下来。
  
  
                      七
  出发的这天清晨七点,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在路上叫我。他穿着一身带黑纹的短外褂,大概是为了我特意穿上的礼服。女人们没有来,心中顿时生起寂寞之感。荣吉走进我的房间,说道:
  “大家都想来送你,但是昨天睡得晚,只好失礼了。我们等着你冬天来玩,请务必告诉行程。”
  早晨的秋风带着寒意。荣吉在途中给我买了四盒敷岛牌香烟,还有柿子和一种叫薰的嗓子清爽剂。
  “因为妹妹的名字叫薰”,他轻轻地笑了,说:“坐船吃桔子不好,柿子可以防止晕船。”
  “把这个送给你留作纪念吧”,我摘下鸭舌帽,给荣吉戴在头上;又从书包里掏出学生帽,抚平皱折,二人都笑了。
  走近码头,我忽然看见舞女蹲在海边。直到走近身边,她就那么蹲着,一言不语地低着头。她的打扮仍然是昨晚的化妆,令我越发感动。舞女绯红的脸蛋犹如眼角的胭脂一般,透射出幼稚的庄严。荣吉问: “还有其他人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在睡觉吧?”
  舞女点了点头。
  就在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劵的时候,我试图同舞女好好聊一聊,但是,舞女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水渠的水咕咕流入大海,什么也不说。在我话音没有落定之前,只是一味地点头。
  “老奶奶,他可是个好人。”
  这时忽然有个带方言的男子向我走来。
  “这位学生,你是去东京吧?我估摸你是。托你一件事,请你把这位老奶奶带回东京去。这位老奶奶怪可怜的。儿子在莲台寺银矿工作,在这次流感中,儿子和媳妇都死了。留下这么小三个孙子,一点出路也没有。我们商量把他们送回去。老家在水户,老奶奶闹不清楚。到了灵岸岛,然后让他们乘坐去上野的电车就行了。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双手合十求你了。你瞧瞧这个样子,想起来就叫人心酸。”
  老奶奶目光呆滞地站着,她的背上捆着一个吃奶的孩子,每只手里还攥着一个女孩,大的约摸五岁,小的三岁左右;此外还有一个肮脏的包袱,看得出里面兜着大饭团和咸梅干。五、六个矿工安慰着老奶奶。
  我愉快地答应了照顾老奶奶。
  “那就拜托了。”
  “太谢谢你了。我们本来应该直接送到水户的,有你我们就放心了”,矿工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我表示感谢。
  舢板颠簸得厉害。舞女仍然紧闭双唇凝望着一个方向,我想抓住软梯,转身过来的时候,刚要说再见,舞女依然只是点头。舢板离开了,荣吉不停地挥舞着我送给他的鸭舌帽。舢板走了很远之后,舞女才扬起一只白手绢。
  汽轮离开下田海直到伊豆半岛南端消失在海面,我依偎在栏杆上一心凝望着海中的大岛。我感到同舞女分别已是很久很久的过去了。老奶奶怎么样了呢?我向船舱窥去,那里围坐了许多的人,想方设法地安慰着他们。我放心地走进隔壁的船舱。
  相模滩波涛汹涌,即使坐着也常会左右摇晃,船夫拿着小小的金属盆分发给大家。我把书包枕在头上躺下来,头脑里空空荡荡,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泪水哗哗地淌在书包上。因为脸颊发冷,我把书包翻过来盖在头上。我的身边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工厂厂长的儿子,去东京准备上学,对我戴着一高的学生帽颇有兴趣。聊了一阵后,他问我:
  “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呢?”
  “没有,只是刚才同人分手来着”。
  我非常坦率地告诉了他,也不在意让他看到泪眼汪汪的面孔。我什么也不去想,仿如自己静静地安睡在惬意的满足中。
  大海不知不觉迎来了垂暮,网代和热海亮起灯火。我饥寒交迫,少年打开竹皮包。我仿佛忘记了那是他人的东西,拿起紫菜卷寿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之后又钻进少年的学生斗篷中。我无论被人家视作一个多么热心肠的人,但是总觉得那是完全溶入在大自然中的一种美丽的虚无。明日清晨,我将把老奶奶带到上野车站,给她买好去水户的车票。我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厚此薄彼。
  船舱的灯熄了。堆积在船上的活鱼和潮水的海腥味更加浓烈。在漆黑中,我一边感受着少年的体温,一边任凭泪水流淌。我的头就像被清水哗哗地淋洗着,此后便遗漏无余地进入到酣畅的快乐中去了。


                                    赵其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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