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是日本的海岸线，飘逸而美丽。

　　在日本访问了七天，不知为什么，来这里之前颇有些犹疑的我，在即将归去的时候，心中却涌起许多难以言说的依依。

　　你要吃日本料理还是吃西餐？全日空的日本小姐不会讲中文，为了让我弄明白话中的意思，她几乎是单膝跪在我的座位面前，脸上流溢出像绽放的樱花一样美丽的笑靥。

　　时下正是日本樱花开放的季节，我动身之前，只想到东京的上野去看樱花，想不到我来之后，所到之处，几乎处处都能见到樱花，不仅在公园里可以见到正开得如痴如醉的樱花，在城市的街道旁，在家居的庭院里，也可以见到在楼榭掩映中偶尔崭露出或是一树或是半树樱花的姿影。

　　在国内人们就提醒我说，这个时候到日本一定要带上雨伞，因为在日本，樱花开放的季节也就是多雨的季节，当时我并不理解也没有想到这个季节日本的雨会有什么特别，而在日本当真遇到雨的时候，特别是在山野间遇到雨的时候，手持雨伞伫立雨中，才知道日本碗蜒起伏的群山，和在群山的深绿浅绿间，出其不意出现的朦胧如粉雾一般的樱花的美丽，和樱花中雨的美丽。

　　日本的樱花的美丽，日本的雨的美丽，虽然给我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但此次的日本之旅中，使我更难忘的却是在樱花雨中的那些日本的普普通通的人们。

　　雨，下着，雨中有一种淡淡的樱花的气息，人们匆匆的笑容里，也有一种淡淡的樱花的气息。马路上车流如水，日本的车都是靠左行驶，不管红灯还是绿灯，只要前方有人行走，车便远远地停下，直到行人过了马路，车子才会启动。日本是个争分夺秒惜时如金的国家，可是不管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车子总是让人的。我还注意到，当大街上出现两条车道并为一条的时候，两条车道上的车，总是左一辆右一辆，交替有序地向前行驶，没有一辆车半路插进，也没有几辆车齐头并进，更没有许多车拥挤在一起，谁也无法开走的情况。使你不由感到，这些从面前驶过的各种各样的车子，都是在别处很难看到的面带笑容的车子。

　　雨落着，使人想起中国，想起中国江南的那种雨，雨中那种淡淡的樱花气息，又在提醒我，此时的我，正是置身日本。在大阪的购物胜地心斋桥，人流络绎不绝，在这条像北京王府井一样的步行街上，雨中的伞犹如一树一树盛开的樱花那般美丽。什么时候，我面前的雨伞斜向一边的时候，蓦然回首，我会突然发现栗原小卷那张在雨中微笑的脸呢？哦，我没有发现栗原小卷，可是我却发现，就是在这条购物街上，步行的人们也井然有序，就是在购物时，人们也都靠左行走，你会看到大街上虽然到处是人，但一来一往两股人流各行其边，泾渭分明，使人不由惊叹不已。从这一普普通通的社会现象中，使我看到了日本人的自律与自觉。我想，不管是车子，不管是人，在公共场合争先恐后，互不相让，其实并不是一件小事。

　　令我惊讶的还有，不仅在大阪，在东京、横滨、京都、名古屋，我们所到之处，日本所有的商店里的商品，都绝无二价。因此，在日本，你到商店买东西，用不着讨价还价，因为这里既没有假货，也没有假价，把诚信深入社会生活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当然也不是一件小事。

　　雨落着，这是日本的雨，雨中有一种淡淡的樱花的气息。你好吗？不管相识不相识，人们在雨中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子相互问候着。那些普通的问候里，仿佛也浮动着樱花的清芬。在新宿的一家商店的门厅里，我看到一个日本老人，正双膝跪地用毛巾擦洗着客人们走进商店时脚上带进的雨水，他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擦着，擦过之后，又用扇子把地上的潮气扇干，他周围既没有同伴，也没有监管，他完全是一个人在那里一时不停地认真地工作着，既无一点懒散，也无一分拖延，就那样旁若无人地擦了又扇，扇了又擦，人们踏上一层脚印，他就擦掉一层脚印。不知为什么，蓦然之间，我仿佛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阿信，看到了日本民族的那种可怕的坚忍与顽强，那种不是靠说而是靠做来体现自身价值的理念。

　　雨落着，在日本，不管在哪个城市，雨的气息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地带着淡淡的樱花的气息。在古寺的廊檐的一角，在那樱花盛开的石阶前，你会忽然看到既是而又不是的曾经战胜过无数惊涛骇浪的鉴真大师的背影，可是一转眼，什么都不见了，眼前只有古寺，商店、高楼、樱花，和穿着美丽和服的穿着现代休闲服的在我面前匆匆而过的似曾相识而又不曾相识的人们。

　　雨落着，雨中有一种樱花的气息，雨中有美丽的和服的影子，和日本女孩身姿永远向前倾着的那种细碎的脚步声，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忽然感到：这才是那个日本，这才是那从此应该是我们芳邻的日本。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的文字中有那么多中国字呢？日本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一样，看到只有东方才有的美丽书法制作的广告，你就会想到徐福东渡的故事。中国和日本，应该是一个家人，假如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两个国家必须友好的话，那就是中国和日本。

　　雨落着，雨一直不停地落着，这是日本在樱花季节的另一种美丽的开放。在日本，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伊豆半岛，可是我们这次旅程中却没有伊豆，即使如此，我们到了箱根温泉区大涌谷的时候，我却依然会想起川端康成小说中的那些人和事。在深夜汩汩的流泉声中，我想听到隔壁弹奏三弦的声音和咚咚的鼓声溢出窗户，还有那些细碎的穿着木屐的轻盈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泉水，依旧在涌流不息中洗涤着一切。

　　你是驹子吗？你是叶子吗？你是内子吗？舷窗上映出一双双善良而又美丽的眼睛。这次到日本的最大收获是，日本不是那几个发出恶狠狠声音的人的日本，在那片神奇的樱花雨中，日本是美丽的，日本的山川是美丽的，日本的城市是美丽的，日本的人民也是美丽的，虽然日本的海岸线在舷窗外已渐渐模糊，可是，此时此刻，拥到机翼下相送我们的，却是越来越多的悠悠的飘动着的日本的白云。（严 阵）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06-12-13 第07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