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复:闻健康已渐次恢复,不胜欣慰。养狐亦美事也。佐佐木君所谓提防上
当,忠告之情诚然可感,但上狐狸之当亦属有限也。理今世上尔虞我诈,骗局大
为流行,实令人烦恼。愚叔近日将再作水虎①,行前甚想得一面晤之机,惟恐难
以如愿耳。珍重健康,千万千万。芳子处请代问候。
这封信发出后的第五天才寄到山庄。萩冈后来知道,那时候叔父已经作为当
时没有明确公布的某战舰的舰长,出海去了。
还没有到夏天,萩冈就搬到养狐场去了。佐佐木借给他山庄的时候,就曾经
说:“我们家里今年想到好久没有去过的海边去。”可是萩冈知道,佐佐木要利
用暑假做一些桌面上的工作,这个山庄对他来说是必需的,所以他不想靠了友情
给人家添麻烦。他一直想另借一处空着的别墅,或者有合适的就买一所。急急忙
忙买下养狐场,这种藏在心里的想法也是理由之一。
搬家之后,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大变化。年轻的夫妇,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
了。以前,只要做两个人的简单饭食就可以了,现在芳子首先就得利用厨房里的
炉子,坐上大锅,给从邻居那里接收过来的三对狐狸做饲料。按照阿浪教给的做
法,把麦子,玉米和其他杂粮面跟用鱼做的煎汁煮在一起,做成一种菜粥。饲料
,平濑答应完全帮忙,鱼也是从老远的直津江那边的渔场订好合同送到平濑那儿
,又分给他们的。
“我们吃,好象也很香呢!”
“这么说,你想不给狐狸,自己先吃吗?”
“你才靠不住呢!”
锅里冒出香喷喷的味道,劈柴在炉子中噼噼啪啪地燃烧,两个人在这种气氛
里愉快地说笑。一会儿,狐狸的早饭做好了,萩冈就用小桶把它提到在这以前已
经扫得干干净净的狐舍去。当他给狐狸分配早饭的时候,芳子这才着手做他们自
己的早饭。在另一个炉眼上,早饭已经烧好,所以现在要做的是菜场,和向汤里
窝鸡蛋。比起煎荷包蛋来萩冈更喜欢窝鸡蛋,比半熟稍稍硬点,而又不让它太硬
,做出这样的窝鸡蛋才算得上有手艺。而这样做出来的早饭,萩冈来到这里之后
,虽然不象在东京家里那么没有食欲,可是也总是照例拿拿筷子就算了。平常只
要一片面包,一杯红茶,就可以顶到晌午而不觉得饿。但这阵子却笑着伸出红漆
的彩碗,说:“蠢人饭量丸能吃啦!”
侍弄六只狐狸,现在还不那么费事,饲料在晚上再做一回就成,狐狸只吃两
顿。但是,萩冈在自己能做的范围以内,不愿多麻烦平濑,所以他们养了一只山
羊,又喂了三只鸡。山羊奶不光可以作为他们的饮料,狐狸分娩时,作为母乳的
补充,对仔狐也是必要的。种马铃薯虽然迟了,可是听说现在种上也不是一点收
获也得不到,所以又央了一位叫作老留的五十来岁的工人种了马铃薯。老留从那
以后就成了长工,很精巧地造了一个山羊圈和一个鸡舍。在建造的时候,萩冈却
给他当了助手。进了七月,突然变成夏天,户外充满了紫外线的高原的阳光耀眼
地强烈,只是背荫的地方有点凉意。丈夫的衬衫和工作服,每天要让汗水打湿两
次,芳子每天都得在前面草地上的小溪里替他洗。水很凉,手浸得时间一长,指
头尖都凉得发麻。
暑假以后,佐佐木第一次从铁道那面过来拜访的时候,那天他们也正在房子
前面干活,佐佐木一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完全变成行家啦!”
“真的,没有想到你们还能干这个。”
佐佐木的妻子须磨子领着她的独生子,四岁的真儿走过来,带着更为惊奇的
神情说。萩冈和老留正在劈木柴。老留把从后面林子里间伐下来的树,锯成一段
一段的,萩冈再挥动长柄的斧子把它劈开。芳子穿着丈夫的一条灰色旧裤子,头
上包着白毛巾,把劈柴三四根作为一抱,送到窗下去。
“听说过冬,这样的劈柴要有五六垛才行。我们自己简直什么也于不成。你
看,刚刚插手干了这么点闲事,就是这样。”
萩冈脱下粗线手套,伸出肿得红红的手掌给他们看,然后用手在嘴边作成喇
叭状,朝着后面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老留,歇一会儿,抽袋烟吧!”
芳子看来了稀客,把劈柴扔下就跑了过来,向须磨子小声说:“聋子!”
“啊,怪不得!”
两人相视而笑了。
荻洼出身的须磨子,从她那端端正正的脸型所显示的气质来说,也同芳子完
全不同,可是这并没有妨碍她们双方的丈夫之间所存在的友情。正象佐佐木和萩
冈由于性格相反而结合的更紧一样,她们俩也由于彼此间的不同面互相感到吸引
。
久别重逢的女人们,说的,问的,互相要给对方看的,有那么多的事,一讲
到东京的生活渐渐苦了起来,需要更多的心机,更多的力气,话头就更丰富了。
“比方说,一合牛奶,现在用普通的办法也弄不到手啦。你得跟牛奶铺说尽
好话,送他东西,月末算账的时候还找不回零头。”
看到山羊,须磨子忽然想起牛奶铺内掌柜的那突出的颧骨来。山半系在草地
的木桩上,它在绳子能达到的范围内转来转去,张着一对眼圈带点淡红色的圆圆
的眼睛,对人很亲热地咩咩地叫着。真儿一直不离开那里。萩冈和佐佐木在狐舍
前面等着女人们,一个人擦着了火柴,两个人都点上了烟。
“我怎么也不愿再干银行的差事,归根到底,好象还是由于讨厌那铁丝网。
关在那里面,数着别人的钱。干上一辈子真叫人忍受不了。可是现在把狐狸撵到
铁丝网里,倒干起侍弄它们的差事来了。我常常想,这真可笑。”
“瞧你这么说,世界上无非都是一些可笑的事。中国的事不也是这样吗?发
表什么声明,说是不扩大,绝不是战争,可是到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在他们欺
骗和花言巧语面前,这些狐狸先生们都得夹起尾巴呢!”
为了加强语气,和出于一种孩子似的淘气心情,佐佐木弹了一下铁丝网,原
来在砂地上畏畏缩缩用斜眼看着他们的—对狐狸,慌慌张张跑进小屋去了。萩冈
提起了叔父的信。
“他说,上狐狸的当,算不了什么呢!”
“千真万确。大概你叔叔他们,对于政府,或者不如说军部,怎样在欺骗人
民的个中底细知道的详细。”
“我想,越是知道底细,心情越不好过。站在他那个立场,虽然说不出口,
可是我知道叔叔对于现在日本进行的战争是绝对反对的。”
“与其说是你叔叔反对,不如说海军本身反对。在这方面,陆军那帮家伙,
全都是不知深浅的夸大妄想狂。所以没法治。”
“到底会变成什么局面?我这里,报纸也要晚五天才能看到。”
“欧洲也是危机临头。驻德国大使亨德逊①正在伦敦、柏林之间往来奔波,
好象在设法阻止,可是希特勒用他的老手段出其不意地来一下子,那就什么都完
蛋了。欧洲着起火来,美国也不会坐视。那就是再来一场世界大战。”
“人类是多么愚蠢!从上次的战争里应该得到足够的教训了,可是还没过四
分之一世纪……”
“带头点火的可确实是日本,这真可怕。现在很多人陶醉于战争景气,还感
不到它的严重性。可是我相信,一定有一天日本要流出和我们使中国流出的同样
多的血。有时候,我是宿命论者,同时就我个人来说,我绝不愿意在这场战争里
拿起武器来。为了不让他们把我拉出去打仗,不管怎样狡猾的事,怎样没出息的
事,我都肯干。在这点上,你是有本钱的!”
“我替你去吧!”
“反正在这里可以大声说这种话,光是这点就很难得。若是东京,马上就会
有人说:“跟我到署里去。”
佐佐木扔掉烟蒂,隔着一片嫩绿的白桦树,向还在山羊那儿不想挪动的真儿
和女人们那边看了一眼。仿佛他的小儿子也是聋子似的,大声喊道:“喂,真儿
,这儿有好玩意儿呀!快来!有好玩的狐狸哪!”
从那天以后,不到五个星期,希特勒就侵入波兰,挑起了欧战。第三年冬季
的十二月八日,日本突然袭击珍珠湾,使又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地球不得不再一
次用鲜血来经历它诞生时代的洪水。人类的睿智和它所创造的一切都沉没在洪水
般的鲜血里,犹如只有白昼和黑夜一样,现在也仅仅有两件事——杀戮和被杀戮
。这就是生活,就是哲学,就是艺术,就是事业。
在这样的年代,总算坚持了养狐工作的萩冈,可以说是挪亚方舟式的奇迹般
的幸运。同时,他们把一切东西都极力堆在一处的那种杂乱无章的冬日生活,也
真和那方舟一模一样。
狐狸不需要什么特殊的防寒设备,但是山羊却需要。所以就把挨着厨房的、
为它堆积了足够吃到明春的草料的仓库隔了开来,把它安置在里面,同时又在房
边修一个给鸡过冬的小窝。聋子老留,现在也变成了寄宿的伙计。他娶过三个老
婆,但三个都跑掉了,如今是无依无靠的单身汉,除非有事,平日总是石头般沉
默着,说他又聋又哑也会有人相信的。这个满面胡须的乡下佬,现在已成为萩冈
夫妇不可缺少的帮手了。尤其是从一月中旬起就要开始对狐狸交尾情况进行观察
,老留就更成了重要的角色。本来说好,从早晨到中午由他监视,下午由萩冈接
班,但是,老留却可以整天满不在乎地盘腿坐在监视塔上。他仰起那张只露出额
角、圆圆的鼻子和鼻子周围一小块肉皮的、长满浓须的面孔,干脆地说:“干么
,啥都是活儿!”
对于老留来说,狐狸的交尾也好,监视塔正对面白雪皑皑的浅间山的喷烟也
好,都差不多,都不过是一种现象,只要能够随时看到,不漏掉就成。萩冈和芳
子连每天的三顿饭也和这位老留一起在堂屋里坐在椅子上围着炉子吃。山里的冬
日生活是以火炉为中心团团转的,正象地球的轨道不离开太阳一样。不只是老留
,连那简直把嘴都伸向你鼻头来叫唤的山羊和鸡,如今都是这个小天地里的伴侣
。此外,从菜窖里多取出的马铃薯、卷心菜、萝卜之类的蔬菜,放在屋地上就会
冻坏的东西,都用棉被盖了放在身旁;一天烧到晚的劈柴也堆在伸手就能够到的
墙边;洗过的衬衫等贴身衣服,也用绳子挂在头顶。芳子在这块小天地里,为狐
狸做菜粥,准备一家人的食物,有时还替邻家的阿浪照着新到的妇女杂志剪裁式
样美观的劳动裤。裁缝桌就是饭桌,也是萩冈的书桌。本来,萩冈对于居室的整
顿有着洁癖,连一支钢笔放不正也都要介意的,但在第二年的冬天,却也能够泰
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了。当他自嘲地和平濑谈到这个问题时,再一次强调说:
就因为是这样的家,所以才能在这里过冬,因此,这所房子买得很好!
“东京那里闹疏散,所以这一带的房价涨得很凶。就拿这所房子说吧,现在
多出一倍的价钱也买不到手。据说,车站前面不到三间的破烂房子,还卖了五千
圆哩。”
“那可真不得了!”
“但是,狐狸却要玩完,因为美国是最大的主顾呀!这么一来,经销商也都
要撒手啦。再加上统销啦、配给啦,管理严格起来,越后①的鱼啥时候来也不保
准了。现在,您是知道的,花了不少冤枉钱,连定货的一半也来不了。狐狸可不
象山羊和鸡,光靠草料和杂粮可应付不了。那样立刻会影响毛的光泽呀!我老婆
那家伙气势汹汹地说什么,连人都得勒紧裤带的时候,还养那种净吃贵重东西的
玩意儿干什么!昨天,我们还吵了一架呢!”
平濑每次来,都谈这类的话。萩冈安慰他说,战争就象人的病灾,热度一退
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不会永远打下去,劝他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绝望。
“您说得对。在我,这是一辈子的事业。所以我有决心:就是自己挨饿,也
要想法让狐狸吃上。到了最没有办法的时候,就是一对,两对都成,也要养下去
留着当种狐。说了归齐,还是钱的问题,您用不着剥下皮来马上去换钱,我跟您
不同,这就难办啦!”
“哪里!彼此都一样。”
萩冈虽是这么说,可是去年第一次生下来的十匹仔狐,在上月刚养到八个月
头上,他就留下一半,把其余的五匹放进平濑的屠宰箱里用哥罗芳①熏死,打算
做成银狐围脖。送给人作礼物。本来,熟制毛皮的店铺因为全力赶制军需毛皮物
件,银狐围脖之类的东西何时可以制成,遥遥无期,曾一度拒绝过,经平濑用老
主顾的关系才勉强交过去的。他以愉快的心情等待着制成后,首先送给芳子,再
就是送给东京的继母和妹妹、佐佐木太太,最后的一条他想先不送给婶母,而送
给她的独生女——嫁到广岛去的堂妹。
“是啊,就象您说的那样,把战争当作病灾,要沉住气干下去。跟前这种出
师大捷的情况继续下去,也就会出乎意料地很快地结束哪!”平濑说到这里从椅
子上站起身来,弯着腰望望窗外说,“还要下场雪呀。”说着就走出屋去。
他穿了一双长统胶靴,好象把他那短小的身体的一半都装了进去似的。外面
传来他沉重的靴子踏着冻雪的声音;接着一声声狐鸣冲破了严冬二月的沉寂。一
进交尾期,它们那富有特征的叫声就变得尖厉、清澈而又高昂,带有一种恋慕的
衰切情调。所谓狐臭——在任何野兽中一闻就可以知道那是狐狸的那种浓重的气
味,这个季节也就更加强烈。去年初冬时分的交尾期,萩冈每次走进狐舍,都要
作呕,感到晕眩。现在虽然惯了,但每次送狐食回来,也都要用肥皂洗过手脸,
而且要把手指送到鼻端嗅上一嗅。
“我已经沾上狐臭了。”
“真的吗?平濑先生倒真有一股狐狸气味呢!您没闻到吗?”
“他也许觉得得意哪。——战争弄得他生意不振,也真有点可怜哩。”
“他太太说,他对她说过,无论是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都没打上两年,所
以这次再忍耐一年,就会结束,并且会得到大胜利的。”
“这个……究竟会怎样呢……”萩冈摇摇头。但是,他的怀疑比起后来的变
化估计得还是过于乐观了。不仅一年之后不能结束,而且从那时候起,战争是越
打越厉害了。日本人过去虽在从事战争,但毋宁说并不了解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们第一次知道了:在利用无穷无尽的石油、煤炭、钢铁、橡胶、棉花
和其他一切物质,进行有组织的赫拉克勒斯式的生产面前,单纯的精神力量的昂
扬,为了进行这种鼓动而发出的空洞的喊叫、虚张声势和瞒哄欺骗等等,都是无
济于事的。
第四年的冬天,高原的居民,加上疏散到此地来的人们,增加了将近一倍。
车站前的破房子高价卖出的风言风语已成为旧话,现在,买一间墙皮褪落的四铺
半席的房间,也得出和那个数目相近的价钱。那种烤火烧饭两用的火炉,价钱涨
得更是吓人,连用坏了扔在堆房深处的旧货也都搜罗出来;至于用现在很难到手
的洋铁桶一剖两个作成的新火炉,买一个就要花上四五百圆。
佐佐木想在秋季把妻子须磨子和真儿疏散到山庄去的时候,为了弄到一个炉
子,也是首先费了很大周折的。学校虽已停课,但为监督被动员到工厂里去的学
生,他还不能离开东京。因此,他只能先把妻子送到山里,过年的时候到这里看
看,或是到疏散在县内的村镇的同类工厂办事时,偶尔顺便到家里瞧瞧。一家人
分散在几处生活,这是目前的一般情况。好在别墅村里已有疏散来的数十家街坊
,让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在山里居住,也并不那么不放心;而且对于过冬已
有经验的萩冈,就住在不到三十分钟路程的铁道那面,这也使他觉得是个依靠。
妇女们在一起更增加了彼此间的亲近,并且为了使真儿不至于感到闷得慌,须磨
子也常常到芳子家串门。浅间山和周围的群山,原野,虽然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可是路上的雪还不到五六寸。在单人踏出的窄而浅的雪沟里,走在前面的真儿常
常把两只胶靴并在一起,象滑雪似地滑着走。他也喜欢用老留给做的、跟母亲一
样的白桦手杖,一边走一边在雪地上划出线来。雪在波纹式的洼下去的地方,仿
佛带有淡青色。母亲有时也用同样的手杖给他画小鸟。天空除了下雪的日子以外
,经常是万里无云,一片清澄。白天在温暖的大气之中,这样玩着去作客,真比
夏天还要愉快。
“这样的东西,出门不戴它,走起路来还要出汗哪。”须磨子说着,从头上
取下防空用的厚棉头巾。这种东西成为累赘,其实也并不光是因为季节不久就要
到三月了。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河对面山脚下的村庄和车站前面的高塔上悬挂着
的吊钟,也时时发出鸣声。发生战争以后更讨厌收听广播而不装收音机的萩冈,
常常和女人们一起倾听这当——当当的简短的钟声。他怀念着不知在哪个战舰,
在哪里的海上漂流着的叔父。东京的继母和妹妹,在他们迁进山里来以后,招了
入赘女婿,现已在这个女婿的本家的帮助下,疏散到奈良去了。
“那里粮食不那么缺,另外他们大概以为美国飞机不会轰炸日本的‘佛罗伦
萨’。”提起家里疏散到奈良的事,萩冈这样说。
“那末,工厂地带的人们该是危险的啦!”须磨子马上惦念起目前正在工厂
地带生活着的丈夫来了。
“一想到佐佐木先生,那么沉着的须磨子也说,恨不得马上回到东京去哩。”
“那倒是难怪的,但是,为了真儿也不能干那种冒失的事。而且佐佐木又是
那样的人,通常的情况下,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我也是这么说,每次见面都安慰她呢。”
但是,不久以后,安慰别人的人却变成被人安慰的人了。
一天早晨,老留很早就来接他们,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若问清缘由,就得
在老留的耳根大喊一阵,从他迟钝的口中掏出回答来,有这时间也就走到了。因
此,须磨子什么也没有问,马上就准备出发。老留在土间里不声不响地弯下腰去
,把真儿背了起来。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芳子是等得多么急。须磨子立刻焦灼起
来,紧紧地跟定已背着真儿大踏步向前走着的老留,比往常早到了几分钟。芳子
开了门说不出话来,簌簌地流着大颗的眼泪。屋子充满了升汞水的气味,一切都
明白了。去年早春,萩冈也咯过一次血。
“真儿,还是去喂山羊吃草吧。哎,让留伯伯给你拿草。”
须磨子巧妙地把真儿哄到堆房那边去,只剩两人留在土间里的炉边,这不光
是为了详细地听听病情,而且也是为了不让真儿一起跟到病房去。据说,病人从
昨天黄昏时分连续略过四次血,现在正昏昏沉沉地睡着。第一次咯血是在和老留
把狐食锅抬到狐舍去的时候,惊惶失措跑回来的老留,真象变成了哑巴,只用喉
音发出奇怪的叫声,一味用手指着狐舍。这表情使芳子大吃一惊,她赶忙跑去;
在狐舍前面的积雪上她看到了一些猩红的斑点。穿着藏青色绒线衫的萩冈,把他
那瘦长的身子靠在铁丝网上,正用手帕擦嘴。看到芳子跑来,他那酷似亡母的眼
角和圆润、柔和、微带褐色的眼睛,浮起了纤弱的微笑,那眼光,既不是悲哀,
也不是惊惶,而是一种仿佛淘过气的孩子在乞求宽恕的恭谨的凝视。直到芳子走
近身边,他也没有改变这种眼神,好象要把芳子的姿影吸进眼睛里似的,一个劲
儿地瞅着她。
在里间的病房里,摆着从原住在下轻井泽现已回国的外国人手里买到的床,
安设着从第一次咯血买下的取暖专用的火炉。比起吃饭间、厨房两用的,老留、
山羊和鸡杂居的房间来,更见整洁,好似两家。
“哦,原来是须磨子太太。”
头上放着冰袋,似醒非醒、睡眼蒙胧的萩冈,似乎把背着窗子坐在—旁的她
,当成了芳子。声音虽已嘶哑,但他那睡后平静的面庞,加上两颊烧得微红,看
去和平日并没有多大分别。
“您觉得怎样?芳子刚刚出去取冰去啦!”
“头不痛了,精神也好些了。这回可能不再发作啦。”
接着他的话,须磨子肯定地说:“是嘛!以后,您安静地休养一些天就成啦。”
但是在一个星期之内,仍未停止咯血。
这一带本是无医村,不,毋宁说本来是没有需要医生的居民和村庄的。在有
了人烟以后,病人也只好到草津、轻井泽和小诸一带去就医。不过,大都不去费
那些事和花那种钱,而是听任自然的淘汰,就象高原的野草随着冬日的到来一同
枯萎一样。后来,一位因为战争疏散到这里的姓牧的医生,开始在车站面前开业
行医。他是个有经验的老医生,本来在千叶有所医院,现在已交给儿子继续开业
。他给人的印象好,对绘画也有兴趣,从去年发作的时候起就为萩冈诊治,他们
的交往已超过主治医生和患者的关系,所以连现在很难找到的护士,他也硬从儿
子那里要了来。须磨子到萩冈家里去,常常顺便住在那里。那时候,就把真儿交
给邻居阿浪照看。狐狸早就由平濑代为照管了。在日本到处都填不饱肚子的时候
,好歹没叫将近十对的狐狸饿死,是因为沾了萩冈的补助费的光。但鱼是无论如
仍也买不到手了,附近矿山上的人常常私下宰牛,靠了牛杂碎还可以勉强对付。
由于平濑总叨咕胃口大的狐狸可怜,阿浪常常跟他吵起来。
“嗳,你这个人哪,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真的,美国飞机要来就来吧,轰
隆一声给狐舍来那么一下,才痛快昵!”
阿浪一发脾气就想把烧到咕嘟咕嘟翻滚的热锅掀翻来代替炸弹。这天也正在
气势汹汹吵闹的时候,须磨子领着牧医生进来了,说:“阿浪嫂,借你们的里屋
用用。”
病人想见佐佐木,须磨子不知叫佐佐木来好,还是不来好,她担心他们的会
面会对萩冈的病起不好的影响。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在病房里谈,就是在芳子旁边
也不能谈。人常常由于希望成为什么样子而产生错觉,以为实际就是那个样子。
这种一般的心理,使得芳子看到萩冈渐斩停止咯血,就以为这是开始好转的明证
,把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来了。萩冈也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担心,我不会死
,一定要好起来给你看!”对待丈夫的一切言语都从未怀疑过的芳子,这个时候
,更不能认为这是谎话。不,毋宁说,她不能想象丈夫会撇下自己死去,正象在
这个高原上住了一辈子的人不能想象大海一样。
牧医生并不反对叫佐佐木来,而且还主动地问“奈良那里怎么办哪?”
“是啊……”
“他的心脏可是衰弱得很厉害啊。”
须磨子只用力动了一下哽塞的喉头,没有立刻答话。病情已严重到这种地步
,这在她也是没有想到的。牧医生用他那行职业的冷静态度说,死只不过是时间
问题,而且常有空袭,火车不能正常运行,临时通知,恐怕一时赶不到。须磨子
不得不把萩冈和他继母的关系告诉了医生。她们忽然赶来,那就等于对病人宣告
死亡。
“还是等佐佐木来了再说吧。”
“好吧。”
和牧先生打交道,询问病情,一直是须磨子的事。就是在芳子光顾淌眼抹泪
的时候,须磨子也能够洒洒脱脱地处理一些事情,但是,这时候她送走牧先生之
后,心神却也不安起来。她跟医生进行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的商谈,这使她的心受
到一次严肃的冲击,同时想到可以借这个机会同久别的丈夫见面,而不禁暗自感
到喜悦,这又使她觉得内疚。这样,她就更觉得蒙在鼓里的芳子太可怜了。
“什么呀,这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佐佐木赶来,大模大样地坐在床边,关于病只说了这些话。然后,他就一个
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妻给他的信走了一星期才收到,第二天,足等了五个小时
才上去夜车——与其说是“上去”,不如说象马铃薯似的给“装”进了麻袋,快
到熊谷的时候,又响起了空袭警报,在黑暗中足足停了两个小时,每响一次警报
,东京就越发变得不象东京,不久以前,四月十三日的轰炸引起的大火,从历史
意义上说,有机会看到这种壮观并不算坏;不好对付的是大白天就在头顶上乱飞
的战斗机,比起这种飞机来,B 29倒显得悠然壮观,在春光明媚的蔚蓝的天空中
,伸展着长大的机翼,疾转着的螺旋桨好似给机体戴了一顶闪闪发光的宝冠,这
一切看去是那样匀称,当这些银光闪闪的机群飞来时,虽说是敌人,但是也叫人
爱看,甚至会看得出神,这种力学的美,真是不亚于希腊卫城的一种新的谐调的
美;等等。他用一种故意说得好听的反话,给悲惨和灾祸涂上一层色彩,照他这
种说法,仿佛就象没有什么人伤亡一样。
“但是,不管罗西法①长得多么漂亮,魔鬼总是魔鬼。你们能够生活在这块
土地上,处于他们的跳梁圈外,实在是幸福啊。”
“是啊,我是幸福的。”萩冈回声似地答道。接着,他作出一副狡猾的笑脸
,仿佛是说,你为什么用那种谨慎小心的口气说话,我早看穿了。他目不转睛地
瞅着对方,然后用低沉但很坚决的声音说:“不过佐佐木,特意叫你来,并不是
为了听听东京挨炸的新闻啊。”
“那末你说,象我这样刚从东京来的人,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谈呢?”
佐佐木故意不服输地用同样探索的微笑,望着躺在床上的他那瘦削苍白、额
角上散乱着漆黑头发的面孔。
“那倒是的。不过与其听你谈什么,我倒是有话要跟你说说的。可是,你却
……”
“你是说我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说了不少废话吗?好,那就赶快听听你的吧
,——前言少叙。”
与其说这是病人和探病人之间的谈话,不如说,他们象是在高中时代一起躺
在宿舍里的万年床①上进行争论。这当然是为了避免委靡的感伤,彼此互相故意
的做作,但即使如此,萩冈还是一下把头扭向墙壁了。两个叠在一起的雪白的大
洋枕头倾斜下来,从洋枕头的低洼处看到他那少年般的细瘦的项部,佐佐木的眼
睛忽然热起来。
“明天再谈吧。”萩冈又一次转过脸来说。“过一会儿又要发烧啦。明天上
午来吧!”
“嗳,好吧。”
“还活得到明天上午。”
萩冈那让泪水沾湿了的脸上,静静地浮起了一丝微笑。
本来佐佐木想说:别说那些没影的话!可是他把话咽回去,从椅子上站起来
了。
第二天上午的病房,洒满了五月初旬的清朗的阳光。阳光柔和得就跟平原早
春一样,枕边小桌上的花瓶里,插着蒲柳,发出银灰色天鹅绒似的点点光泽,表
示高原寂寥的冬季已经过去,病人比昨天精神显得更好,原来从鼻下到下颔之间
形成一片微黑痕迹的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瘦削的脸庞也显得清秀起来。
“今天早晨说是您要来,特意修饰了一番。”芳子一面撤去早饭的小案,一
面愉快地说。佐佐木的来临,使她天真地振作起了精神。
“昨天你来得太突然啦。”萩冈也面带微笑地说。然后唤住正要走出房间的
芳子:“芳子,我和佐佐木有事情要商量,你请牧先生下午再来。别让老留去,
最好还是你亲自去一下,这里暂时没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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