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个地方的方言来说,村子里发生了乱糟糟的事情,就叫作“村子遭了霉气”。屯
子里发生了乱糟糟的事情,就叫作“街坊遭了霉气”。“街坊”就是屯子或左邻右舍的意
思。“遭了霉气”就是出了麻烦事,或平稳无事的日常生活发生了破绽之类的意思,这个
大字笹山村也常常有“街坊遭了霉气”的事,所以村子里的人颇以为苦。究其原因,则完
全起于前陆军中尉,一个名叫冈崎悠一的反常的举动。
冈崎悠一(三十二岁)是个神经错乱的人。平时还比较稳重老实,但也有种错觉,以为
现在战争还在继续,自己和从前一样,是个军人。他的所作所为,在某一点上,和战时的
军人并无二致。譬如吃饭的时候,他会对着饭桌突然正襟危坐,“第一,军人须尽忠节…
…”念念有词地背起五个条的条文来。他娘给他买回烟来,则说是御赐香烟,作出一副感
激莫名之状,向东方致遥拜之礼。走路的时候,也会突如其来大喊一声“正步——走!”
——这些,是在战时大家看惯了的军人举动,谁都不以为奇,只是今天看来,觉得有点出
洋相罢了。悠一也并非以某一个第三者为对手,而是自导自演。如果止于这个程度,那还
不成为什么麻烦。疯子干的事嘛,“街坊”上的人们也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的。
然而,神经病一旦发作,悠一的举动就带上积极色调了。他会把别人错认为自己部下
的士兵,凡是屯子里的人,不管是谁,他见了都要发号施令。不发病的时候,悠一似乎错
以为自己是在内地勤务,发病的时候,则似乎以为是在战地勤务。大致上可以有这么一个
区别。发病的时候,譬如见到一个过往行人,他也会猛然大喝一声:“喂,去把下士官叫
来!”哪里有什么下士官,所以被吆喝的人常常惶惶然不知所措,一看到这情形,他又会
大喝一声:“快一点!磨磨蹭蹭地干什么!”他有时候喊“冲锋”,有时候又喊“卧倒”
。在各种各样的号令里,被喊“冲锋”的人是比较好办的。只要按照命令跑开,就可以逃
掉了。但是碰到他发出“卧倒”的命令时,被喊到的人,倘穿着下地干活的衣服,倒还好
办,若穿着出门会客的褂子之类,可就麻烦了。那个人如果作出“卧倒”的姿势,悠一自
然心满意足,但如果不服从他的命令,他就会一面叫道:“混蛋!这是前线啊,卧倒!”
一面把对方向沟里推去。碰到这样的情形,人们大抵是逃开去的,悠一是个瘸子,因而跟
踪追出的念头只好放弃。不过逃开的人却会听到背后喊这类吓人的话:“你逃,砍掉你的
头!”
大体上,即使病势发作得厉害的时候,悠一也不跟妇女老幼为难。他发号施令的对象
限于青壮年,而且限于笹山屯的熟人。在这一点上,因为悠一对于想要为难的对手有所选
择,所以有一个时候曾流传过一种传言,说他或许是假装疯癫。但另外也有一说,说这种
传言是出于缺乏军队生活经验的人们之口的。总之,悠一只是把笹山屯的青壮年认作自己
的部下,则成了今天屯子里人们的定论。但偶尔也不无例外。很久以前,悠一在战败后第
二次或第三次发病的时候,有两个到这个屯子来买菜的青年菜贩子坐在路旁佛堂里休息。
悠一走过那儿,说了一声“目标,三百——”,先就把他们吓了一跳,接着又喝道:“混
蛋!磨磨蹭蹭蹭地干什么!这是前线啊!”这两个吓得胆战心惊的青年,连问问是怎么回
事也没敢问,就跌跌撞撞地逃掉了。因为那是战败后不久的事,青菜贩子大约对军队用语
还感到有某种可怕的威力吧。但也说不定是由于战时对于军队用语谁都让上三分的那种惰
性的缘故。
还有一次,就在最近,悠一又对外来的人发了号令。那是战败后他的病已发作过几十
回时候的事。有一个从海边上的市镇到这个屯子来买炭的青年,和屯子里一个名叫栋次郎
的山主在路旁佛堂里抽烟。悠一走到那儿发了一声号令:“卧倒!”那个青年戴一顶旧战
斗帽,穿一身官家拍卖出来的军服,因此悠一的错觉似乎更浓了。听了他的号令,栋次郎
知道是怎么回事,钻到廊子下面去了,可是外来的青年却依然坐在廊子上不动。悠一威风
凛凛地喝道:“卧倒!这是前线啊!”一面说着,一面抓住那个青年的肩头就往佛堂廊子
下面推。
“干什么?岂有此理!”
青年踉踉跄跄地推开了悠一的手。
“要反抗吗?混蛋!说废话,小心砍你的头!”
悠一刚说完,就挨了一记耳光。
“好——反抗啦?”
悠一也回敬了那个青年一记耳光,两个人厮打起来了。廊子下面的栋次郎,听到动静
吃惊地爬了出来,这时候悠一已经仰面朝天地被摔倒了。那个穿军服的青年,想是要用皮
带抽他吧,正在解皮带。
“等一等,这可不成。”栋次郎一把抱住那个青年,喊道,“哎——桥本屋的优先生
,哎哎,快来呀!哎——新宅的松字,快来呀,帮一把呀!”他是在向佛堂附近的人们呼
救。桥本屋和新宅都在佛堂的对面,只隔着一条道。优先生和松字马上从两家门口跑了出
来。
幸而穿军服的青年膂力不大,栋次郎从后面抱住他,他只能徒然地划动手脚,但嘴巴
却振振有词地说着应时的话。
“砍头,这是什么话!完全是军国主义的余孽,骸骨。喂,栋次郎先生放开我!放开
呀,村松栋次郎先生。在此危急存亡之际,村松栋次郎先生,你想剥夺我的自由吗?”
“安静些。打架的对手,是那个样子嘛,是没有抵抗力的呀!”
“不,砍头,这叫什么话!这是军国主义妖孽说的话。只是这一句话,就把我的肠子
气断了。”
“不要这么说吧!只当这是在战时,大家没有什么忍耐不了的。在战时,这还不是听
得烂熟的话嘛,大家不都是常常听过的嘛!”
“村松栋次郎先生,只当这是在战时,这成什么话。这是不能容许的严重的失言!咱
们是宣誓为非武装的国家呀。你要说这种话,那末从你那儿买来的炭,我要全部退掉。”
“好,退吧!我也不卖给你了。”
就在这样争吵的时候,桥本屋和新宅一同把悠一扶了起来。悠一的那条瘸腿似乎被弄
疼了,他用两手扶着两位救护人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铁青,双眉竖立,眼睛里充满血丝,
看去就象从玩具店买来的狐狸的假面具。那样子仿佛是不管怎样都不肯甘休似的。在他来
说,无疑地是会“怒从心头起”的了。
“喂,下士官在哪儿,下士官哪?”悠一环视周围吼叫道,‘喂,下士官,把那个兵
拉出去砍啦!筒直妨碍作战。下士官不在吗?把那个兵砍啦!在敌前,这关乎士兵的士气。
喂,下士官不在吗?”
“怪物,法西斯余孽!”穿军服的青年忍不住地骂道。
“喏,悠一老兄,回去吧!——中尉,嚄,开始敌前迂回作战啦!”
桥本屋,这个救护人一面说着一面使悠一转过了身子。
“敌前迂回作战!”悠一被救护人带走,一面喊道,‘作战命令,第二十二号。第一,
兵团须以主力在吉隆坡市正面展开,另一部兵力,迂回丘陵地带,向敌侧迫进……”
“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个进行战争游戏的臭美的混蛋,侵略主义的兵痞!”穿军服的
青年气呼呼地说,“喂,放开我。还不放开嘛,我说村松栋次郎先生。——这个兵痞,怪
物,我非得再揍他一顿不可。”
抱住那个青年的栋次郎,没有马上松手。直到悠一的身影消失到石崖后面以后,栋次
郎说:“好啦,对不起得很。”这才放了手。然后他们俩再慢慢谈论悠一的事情也就是了。
遇到这种情形,悠一被送回家去,总要被关到仓房的禁闭室里去。那禁闭室,三面是
板墙,一面是用圆木作成的槛栏。地板也是用结实的木板铺的。大体上,经过两天发作就
会过去。于是在第二天或第三天上,悠一的娘就要先到邻居们的家里去挨门道歉,然后再
打开槛栏的木门。因为需要悠一帮助耕作,也需要让他作点糊伞之类的副业,所以不能一
直关他的禁闭。悠一要是不干活,这母子俩的穷日子,马上就会过不下去的。邻居们也很
知道这点。战时,悠一在战地受了伤,害了脑病被送回国来,到陆军医院去替悠一申请出
院的,也是这些邻居们。悠一的娘虽然辞谢过,但居民组的人们认为有一位军官回到这个
居民组来,是件体面的事,所以大家共同作了个促使悠一出院的决定。陆军医院的负责人
大约是断定了悠一作为军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于是就暂且给悠一下了个中风患者的诊
断,让他出了院。在战争期间,津贴可以领到很多,母子俩即使不作糊伞之类的副业,悠
一家里的生活也不发生困准。那时候,悠一的病状也还不那样显著。一大早起来,挂上日
本刀,穿着军服在村里的路上走来走去,一看到笹山屯的青壮年,就象给谁打气似地打声
招呼。大抵是“好好去吧,振奋点!”这样简单的寒暄话。有时候也说:“喂,振作起精
神来!好好干!”偶尔遇到欢送出征士兵的团体之类,他就会发出号令,命令他们停一会
儿,来一场简单的演说。演说的内容并不是欢送出征士兵的祝词,而是把欢送人全体看作
自己部下的士卒,来一番鼓吹“灭私奉公”精神的训话。就这样,当时却也没有谁说悠一
的举动是滑稽可笑的。一大早穿着军服走来走去,也被看作是一种医治瘸腿的练习运动。
他的样子开始使人们感到不大对头,是在接近战败的时候。完全显出神经错乱的症状来,
则是战败后又过了几天的事。
最初,屯子里的人们说,得这种神经病,大约是由于悠一在南方战地感染了恶疾的结
果。其后又有人揣测说,这病是起因于先天的梅毒。也许这种说法带有某种刺激性吧,一
时竟成了很有力的论调。悠一的娘是在家招女婿的,她招赘来的丈夫在悠一上小学那年亡
故了,死因确实是败血症,是由于过劳和贫困而来的营养不足引起的。成了寡妇的悠一的
娘,把后门的一棵榧树卖了,置了一身夏季衣裳,到海边市镇站前一家叫作小野半旅馆的
客店里作了住在那里的女用人。她的这个差事,收入却意外地非同小可。悠一从高小毕业
的时候,由于他娘的劳动,他们家已经挣扎到可以稍稍喘口气的地步了。正房和仓房也都
翻盖成了瓦顶的。在房子的周围又种了一圈杉树,院子的大门也竖起了粗大的洋灰门柱。
虽然这和杉树围墙以及周围的风景一点也不协调,但对于悠一他娘花了不少财力来修门柱
的这种好胜心,邻居们却也不能不给予相当敬意。自然,这样一来,这一家的声望也随着
抬高了。对于这门柱,村长也满口称赞过。有一次,村长到悠一家里,说是路过这儿顺便
进来看看,称赞说“府上的门柱实在壮观”,曾使悠一他娘着实高兴了一阵。隔了两三天
,村长又和小学校长一道来到悠—家里,对悠一娘说,他们想推荐悠一去考幼年学校。理
由是悠一是优秀的学生,悠一娘人品高尚,这一家堪称模范之家。悠一娘当时就感激得不
得了。村长们回去以后,悠一娘到桥本屋去把方才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说:“
实在是啊,现在想起来真是多亏修了这门柱呀!”这个老成持重的女人看来也有点飘飘然
了。
那个时候,大陆战争已经扩大,军事系统的学校都招收了大量学生。同是属于军事系
统的招收年幼学生的学校,也拼命地急于多网罗学生。军事当局曾命令全国各市町村长,
采取推荐制度保送学生应考。悠一也是应考的一个。他从幼年学校经过士官学校,在二十
二岁上被任命为少尉。派遣到马来亚去,是在当了小队长之后第三年的十二月,翌年一月
,又在马来亚中部吉隆坡市升任中尉。这些事情,大字笹山村的人们,也从悠一娘那里听
说过,大致的情况是知道的。但以后的经过就不清楚了。悠一本人什么也不说,他娘对邻
居们也就无从说起了。固然,害了脑病,丧失了记忆,事属无可奈何,但腿是怎样瘸的,
问起这点,他也摆出一副冷面孔,漠然不答。这和伤兵处世谦让的态度也有一脉相通之处
,所以最初邻居们都说,悠一的沉默寡言乃是谦让美德的一种表现。但战败之后,邻居们
的这种舆论却一变而为父种其因、子受其果的因果报应之说了。平时,心境宁静的时候,
悠一的样子也还比较稳重,只要不见到游游荡荡的青壮年,大抵是闷声不响的。地里的活
也帮着干,也能糊伞,甚至还能操作制绳机器。虽说人成了半疯半傻,但自己怎样成了瘸
子的,绝不会完全不知道。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讲,这就不妨认为其中必有相当难于出口的
理由在。在军队里,悠一总把“灭私奉公”挂在嘴上的那种声态神情,想来也是过于浮夸
的,也许同事们劝告他不听,厮打起来而折断了腿的吧。于是就产生了一种揣测:一定是
打架打断了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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