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什么呢?”是住在西宫日本兵库县的一个市。的大儿子打来的电话。
以前一星期打一次,最近差不多每晚都打,真够烦人的。
不过,站在他的角度想想:
(八十岁的老妈,一个人过不知会出什么事儿,真让人说三道四,也怪不自在的。)
问我干什么呢?我干的事儿多着呢!别以为我是整天死盯着电视的老太婆。我要取早晚两份报纸抓紧看,把其中的一些文章剪裁下来,贴在剪报夹里。还要做油画班的作业,学花道,还要预习英语会话班的课。然后还要为自己的学生写书法教材字帖,写的时候再顺便学学古典。
呵,实在是忙得很呀!
五十七岁的儿子在电话中说,一个人住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儿,要是真出什么事儿就不好办了。可我认为病倒了吃不下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是在意这些,大概早就跟他们同居了。
我之所以一个人过,是觉得“不管出什么事儿都无所谓”。
我对我自己的事儿就是这么想的。
本人说行,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听之任之就行了。
可我儿子好像并不这么想,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来问:“干什么呢?”
“写书法班的字帖呢。”
“还干这些烦人事儿呢!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吧?”
怎么一个人,这下,我跟学花道的同伴儿吃完饭刚回来呢。
大概是人们常说的春寒的原因吧,早春的晚上,膝盖、肩膀觉得凉丝丝的。我打开空调暖风,调弱。脱下出门穿的橘黄色套装,卸妆洗脸,然后做皮肤按摩。出门前洗过澡,所以直接擦上晚霜。
换上柔软的丝绸毛混室内装。
今晚不用法国香水,就用京都松荣堂的熏香“芳轮”吧。把香放进香炉熏香,然后把腿伸进和式房间的电热被炉中,在被炉的桌子上练习书法。这怎么说好呢,大概应该叫做“春炉”吧。
“一个人胡思乱想什么呢?”大儿子急躁地说。
想什么,又怎么样?
闻到了那里清雅的飘香(这种香因为是螺旋形的,所以静静地没有一点儿声音,香烟缭绕不断),今天我穿的室内装是属于中间颜色的甜水色,虽然上衣和长裙是分开的,但前胸和袖口镶着白色的花边儿。让人觉得很舒服。纽扣是银灰色的心形扣。
虽然是一个人独居生活,到了春天也想着春装呀。
《论语》中有句话叫“春服既成”,我很喜欢。孔子问他的弟子们,你们都有什么抱负呀?各人都说了要治国的雄心大志。可是有一个叫曾的弟子说,我的希求很小,只希望春天的时候身着春装,和年轻人孩子们一起走在河边,让风吹拂着,唱着歌回家。孔子叹了口气说,我也是一样呀……
现在我虽然身着春装练习书法,可是我担心人到八十,字是不是没劲儿了。
今晚写的是“薄雾春山虽远,风中带来花香”。
这是《古今集》春歌卷中在原元方(日本平安时代的和歌作者)的和歌。
我总以为自己还行,还能写下去,同时也怕不能这样一直写下去,大概字很快也要变得哆哆嗦嗦,行也要变得歪歪斜斜的吧。
对了,《源氏物语》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源氏丧夫的妈妈,也就是源氏的岳母大宫,是个很有身份的贵夫人,到老还是个美人,可是源氏看她写的信时叹气了。
(过去可是写一手好字的人呀,上了年纪,字也变得哆嗦歪斜,让人不忍看了。)
有盛有衰乃人世之常,我什么时候也会有那一天吧。市文化教室的工作人员对我并没讲什么,只说了句今年还是拜托您担当一个课。可是我思量,来应募接替我这个讲师位置的人也许会出人意料地多呢,我呀,在适当的时候还是退了好。
我担心自己像俗话说的“自己搞不清自己的事”,因为没有一个人会直接对我说“你的字不行了”,所以自己得注意了。
说起来不光是才能,五感也是一样。
到现在为止,我是相信自己的味觉的。我还把自己喜欢的调味法教给每周来两次的家政妇呢。可是最近总觉得菜太淡,刚想说是不是味儿有点儿不够呀,突然想到现在来的人是做菜做得不错的人,不可能做没滋没味的菜,是不是自己的舌头变得混账了?舌头也许会为这句不平等的话生气,可随着岁月的变化,人也是在变化的。虽然我对自己的五感灵敏程度很自负,但无奈人老体亦衰,也许现在正一点一点地微妙地变化着呢。
而且不是变得敏锐,是变得迟钝。说不定是先从味觉开始,变得只能感觉到咸味儿。
所以所谓的“老妈的味道”,也不过是马马虎虎的味道。老妈年轻时做的菜怎么样姑且不论,上了年纪,舌感迟钝的老妈的味觉是不足信的,因为舌头已经变得混账了。男人们不管吃什么,总怀念老妈的味道,总想要是老妈做的有多好吃呀,也许老妈做出的东西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们的太太们一看就会想:
(这是什么呀,咸死了,只不过就是乡下菜呀。)
没准儿她们会这样嘲笑呢。
想想看,人的一点点才气也好,健康也好,大概都是神(我有我自己的神,我把他叫做朦胧神)存放在自己这儿的东西罢了。
到时候,朦胧神会催我说:
(该还给我了吧,歌子太太,我借给你的东西还不还给我吗?嘿嘿嘿嘿。)
那时,我会对这个世界难舍难离:
(求求您,再借我一年,不,一个月,不不,一个星期也行……)
我不得不这么哀求他。
这会让专爱与人作对又喜欢恶作剧的朦胧神高兴得跳起来:
(不行,不行,哎,你不是说好还给我的吗?不光是才气和健康,连你的生命也一起还给我吧。)
我这不是没事惹事吗?朦胧神可是喜怒无常的。
所以,如果在朦胧神催我把才气、健康还回去的时候,马上回答是、是的话,朦胧神一高兴也许会说:
(嗯?你一直有思想准备呀。歌子太太,怎么样?我考虑是不是把你的寿命再延长一倍。)
对于我来说,没有才气健康,光延长生命虽是不得已的,但以后也许还有交涉的余地,不管怎样,先是、是地答应着……这样没准儿还会借给我呢。
我正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写字。大儿子问:“一个人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要是把我想的都告诉他也太麻烦,于是我说:
“想这想那的,一句两句说不清,说了别人也不懂。”
“你这个人真是,怪没意思的吧?我一想就知道,所以挂个电话,可你……”
大儿子把他所有的不满都表现出来了,大概正生气地把他那长得像我死去丈夫的鼻孔张得老大的。
“真是,前一阵儿问你去不去那个银色享乐旅行,可你……”
大儿子说的是他提议送我一份礼物,招待我去参加五十岁以上的欧洲高档旅行的事。我拒绝了。实际我是不想跟老爷爷、老奶奶们一起去。有中年、青年参加的旅行才有意思。不然尽管有医生、护士随同,坐头等座席,乘高级车,住一流饭店,但都是银色年龄的人,能有什么意思?……这我可不能说。
“我呀,最近嫌去海外旅行麻烦。海外社会治安不好,风气也不一样,要不就总让人说'干什么呀,这个臭日本人'。我对海外旅行已经腻了。”
“行行,不过光写字,也没什么意思呀。”
“那可不,这样能想这想那的。对了,”说到这我想起来了,“去年秋天,让猛虎队阪神电铁公司下属的球队。把我弄得提心吊胆、心神不安。我想他们有七年没赢了,这回大概能赢,是跟飞燕队打的。十月七号在神宫球场那场决赛可真够劲儿,那场最关键的场面,你还记得吗?”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可是……”
“第五场打到三比零的时候,我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唱《六甲风》猛虎拉拉队的声援歌。六甲是指位于神户的六甲山。,'喔喔喔,阪神、猛虎',眼泪都出来了。飞燕队也挺顽强。追上来打到最后第九场。哎,你好好听着,”我想起去年的兴奋心情,突然提高了声音,“打到第九场,最后输了。本来是该赢的,怎么搞的,真是。不过那可真让人难忘,那时候,以为猛虎队准能赢呢。哎,大阪南面有个叫鳖太郎的你知道吗?”
“是什么人呀?”
“不是真人,是个机器人,饮食百货千日堂的。”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儿的广告机器人鳖太郎长得像猛虎队选手龟山,要是让猛虎队的球迷们知道了,还不得把它扔进道顿河江户时代完成的人工河。里呀。所以,那个店把它藏起来了。你不知道吗?”
“那种事呀,我根本不知道。”
“闹到那种程度,今年会怎么样呢?我这么想想那么想想,真有意思,可兴奋了。”
“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运动运动吧。像做做简单的体操什么的不好吗?”
“做什么体操?损寿。什么‘体育老太婆’,说着都难受。什么有氧健身运动呀,慢跑呀,马拉松呀,全对身体不好。在外面跑,疯疯癫癫的,一般的成年人做不到。秃头男人穿件像睡衣似的衣服,还有花白头发的女人。就是跑,那样子也没法让人看呀。你看跑马拉松的增田明美,不是因为练马拉松把身体都练坏了吗?依我看,体育是健康之敌。”
“那大夫……”
“大夫说的也不是一成不变,自己知道自己怎么样就够了。我看你好像危险。”
“什、什么?”
“你不是总开车吗?人不走可不行。我也没什么特殊的健康法,要是让我说呀,就是走。别开车,坐电车、汽车,这是最好的健康法,而且还不费钱。人的寿命、身体都是借来的东西呀。”我无意中把平时的信念说了出来。
可这并不是大儿子能懂的道理,“跟谁?借什么了?”
“我是说健康、寿命都是从神那儿借来的。”
“真是胡说八道,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跟谁也没借。真是,人家说东你说西,人家说西你说东,本来是惦记你打个电话,你倒怪声怪气地唱起什么《六甲风》来了,耳朵不好使了吧。好了,看样好像没发生什么事。”
大儿子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发生什么事,大概是指人倒了没人知道一命呜呼吧。就是那样也无所谓,当作还给朦胧神就是了。山本歌子我已经借了八十年了,应该满意了。
没过三十分钟,电话又响了。
我估计大概是二儿子,果然是他。
“听老大说,妈妈(这人都五十三了,在钢铁公司当部长,可现在对我还是叫妈妈)好像借什么了。”
“你说的是什么事呀?”
“是从银行借的吗?借了多少?”
我终于明白了。
我跟大儿子说借健康、寿命,可经济观念过敏的二儿子马上反应到是从银行借的。当然我的债主是神,是朦胧神。我借的是寿命、健康、才能。
二儿子是个急性子,连别人的话都不能耐心听完,劈头盖脸就说:“借的就早点儿还回去。”
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对我这个老妈比对谁都厉害。
“别给我们这些人添麻烦。早点儿还。”
我也变得有点儿反常了。
“不想那么快就还呀,不是着急还的事。”
“是呀,谁都不想还,可有借无还,出了麻烦怎么办?不知道你都说些什么!”
“早晚要还的。就是不想还也得被抢回去呀。”
“到底干什么用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急着用钱的事了?”
“不是因为要用才借的,是对方说借给我就借了。”
“岂有此理……”二儿子好像气得咬牙切齿了,“干什么用了?”
“用在高兴的事上了。”我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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