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饭冢太太是个没孩子的人,渴望要个所谓的儿子,以为要是有儿子就有依靠了,她是把希望寄托在那个靠不住的梦上了。可像我这有儿子的,却为什么说要靠儿子呢?没有比那更靠不住的了。我是想为饭冢太太打听打听。
“呵,儿子没什么特殊的,我们是以普通人为基准,客人对儿子并不要求是天才、名人什么的,当然也不希望是艺术家、流浪汉。普通人能维持中等生活,抚养孩子,孝敬父母,脾气好,是这样的人就行。所以客人虽然有的对年龄有要求,但长相、性格一般就可以。儿媳妇的类型有时会供不应求,但儿子倒是可以灵活安排。”
“嗯,能不能单独租借,只租儿子,或者只租儿媳妇。”
“那不行。有时客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不管怎么说,因为是到别人家里去,涉及到个人隐私问题,所以必须以复数为单位提供服务。客人也许会担心服务质量,实际上我们租借家庭的工作人员都要经过半年的进修学习后才派遣出去,我们施行的绝对是正规的系统教育。”
“学什么呀?”
我的老毛病犯了。被好奇心驱使,越陷越深。
“研究老人喜欢的谈话内容什么的。”
“比方说?”
“战争中的事呀,以前的习惯呀,对年轻人的不满呀,兴趣呀。反过来还有关于年轻人的想法什么的,这是因为本会社的租借家庭中还有租借双亲的项目。”
“租借双亲?是租爹妈……”
“是的,不过是由没关系的老夫、老妇假扮成夫妇租借出去。例如,过老人节时,虽然要出节日特殊租金,但想租借双亲孝敬孝敬的人也不少。过了那一天就把人还回去,和租借的家具、娱乐用品一样,是不占地方的双亲,不需要的时候就还回去。现在哪儿都没空地方呀。”
怎么这样?
我突然火冒三丈。刚才还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听,可是说什么租借老人?一想我自己的事火就起来了。什么租借双亲?
“你是说爹妈就像一次性筷子一样用完就扔,说什么不占地方的双亲,太可恶了。对父母不孝也就算了,租个假爹假妈装孝敬,太不像话了。”
“好,好,您说的我都懂。多数人听说明时一听到租借双亲这儿就火起来了,不过,”朝山大叔很沉着。“先试一下样品,想法马上就会改变。怎么样?太太,试一试租借家庭怎么样?一个小时不用一万日元,我尽量给您便宜一些,两三个小时也行,星期天一会儿工夫。就让淳朴类型的儿媳妇作为试销品到您府上试试吧。”
这是怎么搞的?本来是要为饭冢太太预约,结果我自己却试上了。
那一家说是坐电车来的。打开门一看,是一个呆愣愣的高个男人和一个穿得笨乎乎的让人觉得不精明的女人,两个人都有三十八九岁,最多不超过四十岁,还有一个小学五六年级的男孩站在旁边。
三个人中表情最丰富的是那个孩子,因为看别人家很好奇,兴致勃勃的。
“是星期天家庭的吧?”
听我这么一问,那个男人说:“是,我、我是保雄。”
怎么像个结巴,这大概不是进修时学的,也许是因为紧张,舌头不好使了吧。浅褐色的旧上衣,洗过很多次的衬衫,膝盖磨得走形的裤子,确实给人的感觉是星期天随便装束的样子。这个人呆愣愣的,与其叫保雄,还不如叫呆雄,我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名。孩子很快换上拖鞋。
“奶奶,您好。”
是个很随便的小鬼头。
那个女人在茶绿色的毛衣外面罩了一身白色的套服,好像穿得有点儿走形,长头发搭拉到后脖梗。
“我是扶佐子,好久没见。”
她虽是笑呵呵地说着,可样子笨乎乎的,就叫笨乎子吧。可她虽然看上去是个笨乎子,实际上最能说。
“妈,今天我们要好好帮您干活,您尽管吩咐,他爸也好长时间没来看您了,一定有很多活吧?他说不管是力气活还是木工活都能干,你说是不是?”她回头看看呆雄说。
“嗯。”
呆雄给人感觉人品不错似的点点头。除了给人感觉人品不错外,好像没什么别的长处,可我思忖,难道力气活、木工活也是他们进修的学习内容吗?我带他们去客厅。
“上阳台行不行?看看奶奶的房间行不行?奶奶?”
小鬼头一口一个奶奶。
“行,没关系。”
“光看别动呵。”笨乎子说。实际根本用不着说,我把值钱的、怕碰的东西都放在卧室里锁得好好的了。难道我会有疏忽吗?
“来,喝茶吧。”
“哦,妈,我来沏。”一次性媳妇站起身来。
“不,不,你们是客人。而且你们也摸不着头脑,我来吧。”
“还是我来吧。今天我干。喝完茶按摩,打扫房间,去买东西。然后一起边做饭,边听妈讲讲过去的事。”
“这我很高兴,不过今天这个计划作废,你们也不用急,好好休息休息怎么样?”
“呵,不过因为今天是三个小时的预定,没那么多时间,喝完茶就按摩吧。”
“可我肩并不酸呀。”
“那就一边按摩,一边听妈讲讲年轻时候的事吧。”
如果这也算淳朴媳妇,那“竹组”的小辣椒媳妇、“松组”的任性媳妇又会是什么样呢?我因为看惯了自家的媳妇,一般不会大惊小怪,可今天……
“今天把计划放一边,什么也不用干,说说话吧。我这儿做家务的人一星期来两次,房间也不脏,每天吃的也都买好了放在冰箱里,所以光说说话就行。”
“有时也有这种情况,”笨乎子好像很懂行似的与呆雄互相看了看,“有些老人就是巴不得想和人说话。妈,是说说您年轻时的事,还是说说战争中的事?说什么都行。身边没个听老人讲话的人吧,那就说吧。找不着个说话的人闷得慌吧,怪可怜的,是吧……”
我渐渐地觉得不痛快了。只按条条框框做,这也不是什么笨乎子,是个框框子。大概进修半年,学学“对待老人的方法”,然后就照本宣科,演起临时媳妇来了。哦,我明白了,因为这只是一次性的。我对呆雄说:“那么,你。”
“嗯?”呆雄憨厚地端正了一下坐姿。比我那些儿子们有礼貌。不像我二儿子“干什么?”“扯什么淡?”骂骂咧咧地说些不好听的。
“你说点儿什么吧,我呢,不想说自己过去的事,就是对现在的事感兴趣。现在的年轻人都想些什么?你支持什么政党?”
“政党?是,是政治的政党吗?”
“大概没有别的政党吧。”
“什么政党?这……我不太……”
“你觉得宫泽首相怎么样?”
“也是那么回事儿,我弄不明白,谁当都一样吧。”呆雄连语气也是呆愣愣的。
“二十一世纪,我是看不到了。”我不光喜欢谈现在的事,还喜欢谈将来的事,“到二十一世纪,希望世界变成什么样呢?你们年轻人?”
呆雄完全沉默了,大概关于宫泽首相,朦胧的二十一世纪展望什么的,进修内容的框框中没有写吧。我好像听到了呆雄的头脑中正忙不迭地一页页地翻进修手册的沙沙声。
“我,我……”呆雄不安地说,“混呀混呀,能维持下去就行,我寻思,不,我考虑,往后,到二十一世纪,还是混呀混呀,维持到二十三世纪就好……”
“混呀混呀,混什么?怎么混?”
呆雄好像语言库存量不够,非常吃力地把下面的措辞拉扯出来。
“比如说,科学发展进步到不那什么的时候,一方面得拉回来,那个……这就是,混呀混呀维持。这样……那以后到二十四世纪……”
“好了,好了。”
让他说下去的话,“混呀混呀”、“那以后”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不过呆雄好像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大概因为说了上面那些话,呆雄也好像爱说话了,他说他们公司破产了,他成了出租车司机,现在还没成家。因为自己也没有家很寂寞,所以应募参加了《星期日家族》的临时工作。
笨乎子是神户的一个主妇。
她好像是为了给孩子赚学费。那个孩子好像是别的会员的孩子。
从阳台看到海水被夕阳染红了。
望着他们三人回去的背影,我没有流眼泪。我突然想到:
(难道真的家庭就不是从朦胧神那儿借来的吗?)
有点儿啰嗦的大儿子,说话不干不净的二儿子,自私的三儿子,还有他们的家庭,不都是从朦胧神那儿借来的吗?
也不能嘲笑“星期日家族”呀。
“哎,怎么让你试了试……”饭冢太太兴致勃勃地说。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已往那可爱的声音,满月一般圆圆的脸上一点儿愁云都没有了。
“真有这样的买卖吗?那有没有租借卧床病人的,我想把我家老头出租出去呀。”
说完笑起来的是胖大身躯上穿着降落伞式样衣服的长谷川太太。最近她那卧床的丈夫脾气也好了些,长谷川太太出来参加学习也不埋怨了,所以书法教室的学习结束后她还能这样跟大家一起喝喝茶。
“哎,要是有租借像泰龙·帕哇那样仪表堂堂的儿子的有多好……”
说笑的是山永太太。什么泰龙·帕哇,老年人知道他是谁呀。
“有没有打网球打得好的儿子儿媳妇?要是能跟我打打多好呀。”喜欢打网球的大野太太说。
饭冢太太上次说完以后,租借了一组“松组”的儿子夫妇(听说其中没有呆雄也没有笨乎子),非常愉快,简直上瘾了。
而且更让人吃惊的是,听说最近她自己也成了出租员,已经在“星期日家族”上登记了。
“除了租借双亲,还有租借伯母的呢。”饭冢太太越说越有劲儿,“我除了他,不想跟别人演夫妇的角色,所以就选了伯母。预约伯母的也很多呀……哎,一到那儿他们很热情,然后讲讲过去船场大阪市内的一个老街名称。的事,唱唱拍球歌。对了,那个……
在河的正中间拾呀拾碎线,
选在京都染,还是选在大阪染?
京呀么京桥,桥头上面,
‘红房子’染房姑娘染得可真艳,
这么染呀那么染呀染呀么染染染。
饭冢太太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因为是在咖啡馆里,声音比较小,但唱得很明快。
“一唱这首歌,大家就高兴起来……虽然是租借的,人情是一样的。想想看,跟星期日在菜园借点儿地种种菜一样,所以也就有了星期日家族了吧……”
我认为人生是从朦胧神那儿借来的,这和租借家庭虽然不同……但从大的方面看,不都是借来的吗?
“其中有的成了朋友了,”饭冢太太高兴地说。
“可我们这么要好,这难道就不是家族吗?”一直过独身生活的樱井发言了。
“对呀,上了年纪,朋友就是家族。只有友情是不能租借的,家庭家族因为有其形,所以可以租借,而无形的友情是不能商品化的。”山永太太说。
“真的,我们今后也作为朋友好下去吧,永远永远,我们……”我说完,大家互相看看,微笑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通往车站的马路上,樱树已经早早地绽开了花蕾。今年是暖冬,所以樱花也早。我挺起胸加快脚步……今晚在车站后面的那个挂红灯笼的店……这对她们保密……和我的酒友泷本先生约好一起喝一杯。
下酒菜是汤豆腐。
我和泷本先生把我们的约会叫做“痴呆预防疗法”。
泷本先生来电话就说“还是痴呆预防疗法,今晚怎么样?”我当然总是满口答应。
那么,今晚穿什么去呢?
山永太太说“友情是不能租借的”,酒友也是一样。
我深深地吸着春天傍晚甜丝丝的空气,愉快地走着。我的肩上落上了樱花花瓣。
正因为是老太婆,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才好。
王冬兰译 来源:《外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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