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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春琴抄》

作者:未知  来源:樱花上   更新:2007-1-18 10:38:31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要是春琴懂得应该为人圆滑一点、谦逊一点,她的名声一定昭彰人口。但是春琴自小养尊处优,不知家庭生计的不易,平时恣意任性,使人们敬而远之,才华出众反而导致她树敌过多而十分孤立,结果埋没了自己。虽说这是咎由自取,但毕竟太不幸了。可见拜倒在春琴门下学艺的人,似乎早就服膺春琴的实力,认定非春琴不足为师,便为了学业,甘愿前来承受近于苛求的鞭策,也已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一切打骂都在所不辞。然而,很少有人能够长期忍受下去,大部分的人都半途而别了。本来只是为了爱好这一行而来学艺的人,一个月都坚持不了。因为春琴的课徒法已超出了鞭策的范畴,往往演变成用心不良的体罚,简直带有嗜虐成性的色彩了。看来,这其中颇有些自以为是名人的意识在作怪吧。换句话来说,就是:社会既然承认这样的做法可行,门徒们也是作好了思想准备来的,那末春琴更加认为,越是按这样的办法干就越象大名人,于是渐次得意忘形,遂发展到无法加以自制的地步了。
  那位鴫泽照是这么说的:“来学艺的门徒可谓少矣。其中尚有人是慕名师傅的姿色而来学艺的。那些不打算靠这门技艺吃饭的人,多是为此目的来的。”
  既然春琴是一个未婚、漂亮的富家小姐,出现这种情况实不足为奇。据说春琴之苛待门徒,也是一种击溃半带戏弄性质的不怀好意者的手段。想不到这反而使她成了红人,真令人啼笑皆非。要是大胆怀疑一下,也许在那些想借此手艺吃饭而认认真真前来求师的门徒中,会有人觉得受美丽的盲人女师傅鞭笞确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他们感到这比学艺本身更富有吸引力。这种现象,恐怕不会绝对没有吧。其中会有一些人是让·雅克·卢梭①吧。
  接下来,该谈一谈降至春琴身上的第二个灾难了,不过《春琴传》中对此有意地有所回避,遂无法明确指出造成这灾难的原因以及凶手是谁,这是不胜遗憾的。看来,鉴于上面说到的种种情况,极有可能是因此而招致门徒中的某人怀恨在心,便施以报复了。
  首先值得怀疑的,是土佐堀的杂粮商店——“美浓屋”——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位少爷是个出名的浪荡子弟,一贯在冶游场荒唐而沾沾自喜。也不知怎么一来,竟至春琴门下学起筝和三味线了。这家伙仰仗老子的地位,不论到那儿,以大少爷自居,作威作福,骄横成性。他把同门学艺的师兄弟视作自家店里的大大小小的雇员,大有不屑一顾的样子。为此,春琴心中真是异常地不乐。但是他家送的礼十分丰厚,于是可谓立竿见影,春琴不能拒之门外,还得认真对待,好生应付。然而,他竟四处扬言什么:“连师傅也得让我三分。”他尤其蔑视佐助,讨厌佐助来代师傅上课,表示“非得由师傅亲自授课才行”。他的这种言行愈来愈激烈,致使春琴也大为恼火。
  其时,他的父亲九兵卫为颐养天年而在天下茶屋町②选了一处幽静的地方,盖起一所以葛草为顶的房子,以备他日安度晚年,庭园里还栽下了十几株古梅。某年二月,主人在此院落设下赏梅酒宴,春琴也应邀出席。总司其事的是少爷利太郎,另有一些帮园艺人前来捧场。不言而喻,春琴是在佐助的陪同下前往参加的。
  ①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据说他曾从自己不幸而没有爱的少年时代的环境中,品味被虐待的意趣。
  ②在大阪市西成区,相传丰臣秀吉在此地的茶屋休息过,遂以此名为町名。
  是日,包括利太郎在内,众捧场者频频向佐助斟酒,这使佐助无所措手足了。因为佐助近来虽能在晚饭时陪师傅喝几口,酒量毕竟不济,而且外出时不得师傅许可,佐助是滴酒不能进的,一旦醉了的话,他身负引路人的重任,就可能因疏忽而出毛病。于是,佐助只好装模作样地喝,力图蒙混过去。然而利太郎比较警觉,看破了佐助的做法,便瓮声瓮气地出来纠缠了:“师傅,师博得点头表个态哪。佐助不敢喝呢。今天不是饮酒赏梅吗?就让他自由一天吧,万一佐助支持不住,这里尚有两三个人愿意给师傅当引路人呢。”春琴便苦笑笑,颇有分寸地答道:“好吧,好吧,稍微喝一点儿就是了。别把他灌醉哪。”众人立即喊着:“好啦,师傅同意了,”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佐助敬酒。佐助却严加自制,十分酒中有七分倒掉在洗杯子的器皿里。据说,是日在座的众帮闲、众艺者得以亲眼目睹这位久闻大名的女师傅的风采,都深叹名不虚传,无不被这半老徐娘的艳丽和气韵所打动,交口赞叹。
  当然,众人说的这些恭维话也许是有着看透利太郎的用意而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内,但是时届三十七岁的春琴确实要显得年轻十岁,肤色白皙无比。看看她的粉颈等处,颇觉寒气袭人,令人战栗。她把手背滋润光滑的小手轻轻地放在膝上,微微俯首低眉,那瞎了两眼的脸部雍容艳丽,举座为之瞩目,令人神驰。接下来还有一个可笑的场面——大家到庭园里去玩赏的时候,只见佐助引导着春琴在梅花丛中徐徐而行,来到每一株古梅前,便停下来,说道:“喏,这里又是一株梅树。”并把着春琴的手,让她摩掌树干。一般说来,盲人都是以触觉来感受物体的存在的,否则就不能领会,因此欣赏花木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看到春琴的纤手在古梅的虬干上不断来回摩挲的样子,有一个帮闲怪声怪气地嚷道;“啊,梅树真令人羡煞!”另有一个帮闲迎面挡住春琴的去路,怪模怪样地摆出梅花那疏影横斜的姿态,喊道:“我就是梅树呀!”周围的人见状,异口同声地为之解颐。这些言行本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大有赞美春琴的意思,并不是在侮辱春琴。但是春琴不习惯这种冶游场里的戏谑,心中颇不愉快。因为,春琴一贯要求得到同明眼人平等的地位,她反对歧视盲人,所以听了这种开玩笑的话,真是恼火到了极点。
  不久,夜幕降临,主人家换了一个房间重开酒宴,这时少爷来对佐助说:“佐助,你一定很累了。师傅就交给我来照料吧。那边已备好了酒席,你去喝一盅吧。”佐助心想,不如在被人强行灌酒之前,先把肚子填一填。于是听候吩咐,退至别的房里,先去吃晚饭了。当佐助表示“我要吃饭啦”之后,只见一个老妓手持酒壶跑来,纠缠得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要佐助“来,再喝一杯。来,再喝一杯”。于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佐助吃完了饭,又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有人来呼唤,便就地等候着。
  这时,客厅里好象有些异常,只听得春琴在嚷嚷:“请你把佐助叫来。”而少爷却在竭力加以阻止,说道:“你要解手,我可以陪你去。”说着,象是在拉春琴往廊庑上去。大概是少爷要握春琴的手吧,只听春琴在竭力甩掉少爷的手,喊道:“不,不,你还是替我把佐助叫来。”她站着不肯迈步。这时候佐助赶到了,一看对方脸上的神色,心里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想到这么一来,终于可导致少爷不再登门,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料第二天,这位厚颜无耻的少爷还是若无其事地跑来学艺了,看来这个粉脸被奚落后,还不肯就此罢休吧。于是春琴一改往日的态度,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认认真真地教,为了学得真本事,你能忍耐就忍耐忍耐吧。”便施行严厉的课徒法。这么一来,利太郎难于应付了,每天汗流浃背,练得气喘嘘嘘。利太郎本认为自己是掌握了这门技艺的,因此受人捧场时,还能对付得过去。但是眼下被东挑鼻子西挑眼,就漏洞百出了,于是得受师傅毫不留情的辱骂。利太郎本是借口学艺、伺机荒唐的獭汉,当然无法忍受下去,便渐渐要起手腕来,不论师傅怎么卖力地教,他故意有气无力地弹得不象个样子,致使春琴骂着:“笨蛋!”抡起拨子打过去,利太郎的眉宇间顿时裂了一条口子,只听他大叫一声:“哎哟,痛哪!”但随即擦着由额部一滴滴向下淌的鲜血,留下一句“你等着瞧吧”,愤然离座而去,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说加害于春琴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①一带的某少女的父亲。此少女来日要干艺妓这个行当的,所以作好了严格受训学艺的准备,决心忍受学艺的艰难困苦,来拜春琴为师。但是,有一天被春琴用拨子打破了头,便哭着逃回家去了。由于伤痕位于发际,少女的父亲愤懑异常,比少女本人还要恼火,遂表示抗议。看来他不是少女的养父,而是少女的亲生父亲吧。只听他说道:“虽说是为了学本事,这孩子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如此苛责也太过分了。眼下在一个少女最要紧的部分——脸蛋上留下了伤疤,这是不能就此完事的,你说该怎么办吧!”这种偏激的措辞也就触犯了春琴生性不买帐的脾气。只见春琴反唇相讥地说道:“我这里向来以管教严格闻名。你既然如此计较,何必到这儿来学艺呢?”这位父亲听后也不服气,说道:“打骂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双目失明的人这么干,实在很危险,说不定会闯下什么大祸的呀。瞎子得有自知之明,这才能令人敬服。”看上去,真有要动手的样子,于是佐助从中斡旋,总算就此收场,回家了。据说春琴的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但是她始终没有表示过致歉的意思,而这位少女的父亲也为女儿的相貌遭到损害作出了报复——使春琴在容貌上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①即曾根崎新地,在大阪火车站附近,系冶游区,很热闹。
  不过话得说回来,所谓发际有伤痕,无非是在额前、耳后的什么地方留下了一些痕迹而已,这位父亲怎么对此耿耿于怀,作出了使人一生破相的严厉报复呢?即使说这是父亲爱女之心过切而忘乎所以,但这种报复毕竟太偏激了。首先一条,对方是个瞎子,即使容貌受损而变丑,瞎子本人并不会感到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再说,报复的对象就在春琴一个人身上的话,似乎该有其他更痛快的办法。看来,春琴的这个报复者,其意图应不光是要让春琴痛苦痛苦,还要使佐助尝尝胜过春琴本人感受的悲痛,这样一来,当然又可促使春琴为之痛苦不堪了。
  这么仔细想想,似乎可以认为:与其怀疑报复者是那位少女的父亲,还不如怀疑利太郎更合乎逻辑,不是吗?利太郎欲同春琴勾搭,究竟热望到何种程度?这是个未知数。不过,青年人大凡迷恋徐娘半老的风韵而不太看重年轻的女子。这个利太郎可能在四处荒唐过之后,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最后被瞎子美女春琴迷住了吧。起初,利太郎无非是一时有所好而见诸于行动,但是遭到了不客气的回击,而且眉宇间都被划破,因此以牙还牙,采取了十分恶劣的报复手段。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然而春琴的怨敌可谓多不胜数,这就不能排斥: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人、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而对春琴怀恨在心呢?看来,也不能笼统地断定是利太郎所为,而且,也未必就是什么桃色事件。据说,围绕着钱的问题而遭到与上述那个穷人家的盲人子弟同样可悲结局的例子,何止一两个人。
  另外,有一些人即使不象利太郎这么厚颜无耻,但心里是妒忌着佐助的。佐助是一个地位特殊的引路人,天长日久,众门徒无不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有意于春琴者,便暗自羡慕佐助有福气,有时也会对佐助勤恳忠实地伺候着春琴,怀有反感。若佐助是春琴的合法的丈夫,或者,至少是享受着情夫待遇的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但佐助表面上始终是个引路人、伺候者,从按摩到洗澡时的擦背,都要干,凡是春琴身边的各种事情,都由佐助包掉了。看到他那副忠心耿耿的样子,知道内幕者恐怕是要觉得恶心了。有些人嘲讽地说道:“当这样的引路入,即使有点儿辛苦,我也会干哪。有什么可赞许的!”于是,人们迁怒于佐助,心想:“要是春琴的美丽容貌一旦变得丑怪不堪,佐助这家伙会有什么神情出现呢?难道还会将春琴奉如神明地尽心予以照料吗?这倒是值得一看的好戏哪。”因此,也不能完全否定这其中有着声东击西的战略思想——打春琴、痛佐助。
  总而言之,众说纷纭,实难断谳。不过,这儿倒有另一种从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的颇有说服力的猜测——“迫害春琴的人,恐伯不是春琴的门徒,而是春琴的艺敌——某检校或某女师傅。”虽说持这一论点者并无什么有力的论据,但这一说法很可能是最独具只眼者的观点。因为春琴平时为人傲慢,在技艺上总以无人可与匹敌自居,加之社会上也有认可这一点的倾向,这就伤害了同行业中的师傅们的自尊心,有时还会形成一种使他们感到威胁的气氛。检校这个称号,是由京都颁赐给盲人男子的一种光荣职称,准予有与众不同的衣着和车马,其他待遇也同一般艺人不一样。当社会亡纷纷流传这些艺人的本事不及春琴高强时,可能是因为生为瞎子,报复性特别强烈吧,就不错用阴险的手段,想方设法葬送春琴的本领和名声。虽说从前常听说艺人出于妒忌而使对方吃水银的事例,但是春琴既会唱又会弹,声乐和器乐都很好,因此只有破她的脸相,利用她爱虚荣和自持漂亮的弱点,使她不能再公开露面。如果凶手不是某检校而真是某女师傅的话,可见春琴自持漂亮这一点也惹下了怨恨,使对方产生—种毁其容貌而去是不胜快乐的想法。
  若将这种种疑点综合起来分析一下,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春琴早晚得遭人暗算,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春琴是在不知不觉中向各处播下了祸根。
  从那次在天下茶屋町举行的赏梅宴算起,大约是一个半月之后吧,时值三月底。是日丑时后半时刻,即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左右,发生了一件事。《春琴传》上是这么记载的:“佐助为春琴之呻吟所惊醒,由邻室直奔春琴卧房,慌忙点灯,发现有人曾撬开套窗,潜入过春琴卧房,看来听到佐助的响动后,已逃之夭夭,未及窃取一物。视之四周,已无踪影。此盗惊慌之际,顺手抡起铁壶,向春琴头部砸去,壶中开水飞溢而出,洒于春琴之丰嫩脸颊,洁白无比之容貌不幸留有一处灼伤之痕。虽说无非是白壁微瑕,昔日之花颜玉容依然,但此后其甚感脸带此痕羞于见人,遂常以绉绸头巾罩面,终日蛰居室内,不复见人,虽至亲、门人,亦难窥视其貌,以致臆测纷纭,种种传闻不胫而走。”
  《春琴传》又曰:“盖伤痕轻微,几乎无损于天赐之美容。春琴之所以避而不见他人,实乃洁癖所致,区区微伤,竟会感到羞辱如斯,此可谓盲人之多疑多虑耳。”进而又有言:“然则因缘确非寻常,自此过了数十天之后,佐助也患了眼疾,系白内障,两眼顿时不能辨物。待佐助知悉眼前朦胧而物形渐次不清时,立即踩着盲人特有之步子,来到春琴面前,欣喜若狂,喊道:‘噫,师傅!佐助双目失明矣,此生可不见师傅灼伤之容也。吾目之盲,得其所时哉。此诚为天意耳。’春琴听后,怃然良久。”
  佐助一往情深,不忍披露其真相。然则此《传》中前后所言,当是故意有所隐讳,这是毋须置疑的。《传》中言及佐助偶然之间得了白内障。此事也令人费解。又,春琴纵然有无上的洁癖,纵然有盲人的多虑多疑,若灼伤之程度无损于她天生的美丽容貌,她何以要用头巾罩脸,何以要不复见人呢!事实上,春琴的花颜玉容已发生了惨不忍睹的变化。
  据鴫泽照老妪及两三个其他人说,那盗贼预先潜入厨房,生火将水烧开后,手提开水壶闯进卧室,把壶嘴在春琴的脸部上方倾倒过来,开水便对准着脸儿浇下。这是来人的真正目的,本非一般的盗贼,也不是慌张不堪时顺手干下的。当夜,春琴完全不省人事,及至次日清晨才恢复知觉。然而烫得溃烂不堪的皮肤是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收燥的。可见灼伤得相当厉害。对于春琴的脸相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一事,后来竟冒出了种种奇怪的流言。甚至不能把“春琴头发剥落,左半个脑袋完全秃了”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测,作为纯粹的谣传加以排斥。
  佐助就此双目夫明,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传》中所谓的“虽至亲、门人,亦难窥视其貌”又是怎么回事呢?要绝对不让他人窥见,恐怕是难以做到的吧。别的不谈,象鴫泽照老妪就不会不看到的。不过鴫泽照老妪尊重佐助的意思,绝不把春琴脸上的真相告诉他人。我也曾试着探问过一次,老妪不肯详谈,答道:“佐助始终认定其师傅美貌过人,我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啰。”
  佐助在春琴死了十多年之后,曾向周围的人讲起过自己双目失明的来龙去脉。据此,当时的详情才得以披露——在春琴遭到歹徒袭击的那天晚上,佐助同往常一样,睡在春琴闺房的隔壁。当佐助听到响动声而睁开眼来,发现长明灯已灭,黑暗中有呻吟声。佐助一惊,跃身起来,先去点灯,然后提着灯向铺设在屏风后面的春琴床边走去。朦胧的灯影映在金色底子的屏风上。佐助在灯影模糊的光线里,把屋子巡视一遍,没有任何凌乱的形迹,只是枕边丢着一把铁壶。春琴好好地仰卧在被子里,但不知为什么,竟呻吟个不停。佐助起初以为春琴在作恶梦,便走向枕边,喊着:“师傅,你怎么啦。师傅……”他正要去推醒春琴时,不禁喊了声:“啊呀!”随即掩住自己的双眼。春琴也就气喘吁吁地说道:“佐助,佐助,我被弄得不象人样了吧,别看我的脸哪。”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拼命挥动着双手,想要把脸部遮盖住。佐助见状,说道:“师博放心,我没看你的脸,我的眼一直这样闭着呢。”便把提灯挪走了。春琴听佐助这么说后,大概一阵轻松吧,又昏过去了。她神志迷糊,不停地说着胡话:“今后也永远别让人看到我的脸,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呀。”佐助慰藉着说:“哪有这么严重?你宽心吧。伤处长好后,你会恢复原样的。”春琴听后,说道:“这样严重的烫伤,脸部怎么会不变样呢?你的这种安慰话儿,我听都不想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别看我的脸哪。”
  随着神志的渐渐恢复,春琴更是没完没了地强调这一点。除了医生之外,她甚至不肯在佐助面前显示出自己的伤势,每逢换药和换绷带时,就把众人逐出病室。所以,春琴被烫伤的面容,佐助只是在出事的晚上赶到枕边的那一瞬间里看到过一眼,但这一跟也是在佐助不堪正视而猝然背过脸的情况下看的,因此,在灯光摇曳的因影里,春琴留给佐助的印象不过是一种与人类无涉的奇怪的幻影而已。此后,佐助看到的只是春琴从绷带间露出来的鼻孔和嘴巴。因为佐助之怕看春琴,就如同春琴之怕被人看见一样。他每次走近病床,就竭力闭上眼,或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所以春琴的面貌在出现什么变化,佐助实际上并不知道,而且他主动丢弃知道的机会。
  然而,在调养奏效,伤势一天好似一天而将近痊愈时,有一天,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个人在伺候,春琴象是很苦闷似的,突然问道:“佐助,你看到过我的脸了吧。“佐助答道:“没有,没有,师傅说过不准看,我怎敢违背师博的吩咐呢!”春琴便说道:“不久,我的伤一好,就得除去绷带。医生也用不着再来了。这样的话,别的人嘛,当然无须赘言,但是在你佐助面前,我不得不露脸了。”大概连傲气十足的春琴也感到沮丧了吧,竟然流泪了。只见她用手按住绷带,不断地擦看双跟。佐助也觉黯然,无话可对,唯有一起呜咽。接着,佐助象是有了什么主意似的,说道:“行了,我一定不看师傅的脸,请放心好了。”
  几天之后,春琴已经能下床了,可见伤势基本痊愈,随时都可以拆去绷带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天清晨,佐助偷偷地到女仆的屋里拿取了女仆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端端正正地在床铺上坐好,对着镜子把针插向自己的眼睛。佐助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掌握了用针一刺眼睛就会看不见的常识,他无非是想试试可否用尽可能简便、痛苦又小的办法来变成盲人。他试着用针插入左眼的眼珠,但是要刺中眼珠,好象很不容易。而眼白部分较硬,针刺不进。眼珠毕竟软些,他轻轻刺了两三下,才咯吱一声响,刺进了两分光景,眼珠旋即一片白浊,他觉得失去了视力,既没有出血、发烧,也没有感到什么痛苦。这是因为水晶体组织遭到破坏,便成了外伤性的白内障。佐助又以同样的办法刺中了右眼珠,顿时双眼都瞎了。当然,听说刚刺瞎后的那几天,还能蒙蒙咙陇地看到物体的形象,但是过了十天光景,就完全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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