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 贯通日本 >> 文学 >> 作品鉴赏 >> 正文

三浦哲郎《忍川》

作者:未知  来源:樱花上   更新:2007-1-18 10:32:20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我带着志乃到了深川。那是我们相识以后还没有多久的事情。
  深川是志乃出生的地方。她生在深川,在那里一直生活了十二年,可以称得起是个深川仔,却要由我这个去年春天才从东北的角落里来到东京的人带路去深川,说起来未免滑稽;可是,志乃在战争结束前一年的夏季疏散到枥木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被烧得连昔日的影子也寻找不到的深川街了。与此相反,我这个乡下佬倒是习惯于每月两三次,多的时候,每个星期日都到深川去走一走。对我说来,除了每天早晚往学校来回走的一条路之外,深川要算是整个东京最熟悉的街了。
  从锦丝堀经过深川开往东京站的电车,开到洲崎运河再拐个直角,到深川东阳公园站,我们下了车。志乃好象要闻闻附近的空气似地探着身子眺望了整个街头。那是七月晴朗的大热天。由一片片低矮的棚屋连起来的街道,被灼热的阳光烤得升起白色尘埃和暑气,象蒸笼一样闷热。
  “啊,全变了!简直就象来到陌生的街道,能够认得出来的只剩下那所学校啦。”
  志乃若无自信地说着,指给我看马路对过的那座被烧得面貌皆非、只剩下混凝土架曝晒在阳光下的三层楼房。志乃就在那所学校读过五年书。
  “不碍事,走走就慢慢地会认出来的。究竟还是您生长的地方嘛。”我这么说。
  志乃就笑了笑说:“是啊,怎么也不可能连马路都变了吧。”她又把视线转回到那所被烧过的学校。“不过,我呢,虽也听说过四面八方都被烧掉了,可是连那所学校也竟然被烧掉,是怎么也不可想象的呀。混凝土的楼房也被熊熊烈火燃烧起来,实在不能置信。可是,刚才乍一眼看去,嗳,还是被烧掉了,什么都明明白白的了。都怪那些窗户。混凝土的楼房一烧起来,所有的窗户就一个不剩地被烧黑了哩。”
  她好象有了什么意外的发现似地,直眨巴着那一双眼梢略深而微微上翘的美丽的大眼睛,环视着那些被烧塌得只剩下外壳、如同蜂窝挤在一起的黑色窗户。看到她这般情景,我笑了笑说:“要是净这么一处一处地给吸引住,时间再多也看不完呀。”
  志乃缩了一下脖子。
  “那末就请您带路,走哪边近呀?”
  “我到木材场。” “我到洲畸。”
  因为一过了运河,那边的街道就是洲崎,也就决定先到木材场去。我和志乃跨过晃动着暑气的电车道,沿着投在她母校的建筑物脚下和路边的淡淡细长的阴影,向木材场的蓄水池方向走去。
  志乃是想去看看我那已经不会回来的哥哥与我最后分手的地方,另外想顺便把她生长的地方介绍给我看。
  木材场是木材和运河之街。不论什么时候去,风都很大,漂浮着木筏的蓄水池也不断地泛起细浪。风里吹来木材的香味和臭水沟的臭气;并且那风里还混杂着许许多多用肉眼看不见的木屑。这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如同篝火的烟那样熏人眼睛。所以,在木材场含着泪走路的人就是外来的人了。
  我第一次由哥哥带着走过木材场的时候,就流下了泪,惹得哥哥笑了。我因为兄弟俩能并肩走而欣喜万分,但眼睛却禁不住流下了泪水,都怪那种风。去年春天,阔别三年之后,再来东京时,走过木材场的头一天——当时哥哥已经是不可能回来的人了——本来我的心中已经为一种愤懑燃烧着,但一双眼睛却一直朦胧不清,也是因为风的缘故。我的眼睛毕竟还是适应不了木材场上的风,或许因为在木材场里我经常走的路线上木屑特别多的缘故吧。看来,让我适应它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这一天,木材场的情景却和往常不同。街上的状态使我觉得异常生疏。木材堆、蓄水池,不知为什么都发出令人目炫的光芒,干扰着我的视线。就连锯木材的锯声也总有一点刺耳。过去我经常走动深川时认识的那些人—— 香烟铺的老大娘、面铺的外勤跑堂、挨着门的木材加工厂的岗哨们、卡车司机——当我再也不能见到哥哥的那个时候,为了想知道有关他最后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情况,我手上拿着哥哥遗留下来的记事本,到处去探问了,然而他们都把我误认为是便衣警察,后来释然一笑的那些善意的人们,这一天不知为什么却用奇妙的目光端详着我和志乃,还有的人背过脸去不理睬,或者发出怪叫声。并且,就连那风也在躲着我似的,我的眼睛一直是干干的。
  看来,在我心情舒畅的时候,木材场这条街好象跟我是没有缘分的。
  我和志乃并肩站在木材场边的一个蓄水池畔。迎面吹来了一阵风,阳光投射在水面上,碎成点点银花,闪个不停。在远处,两三张木筏游动着。再往远处看去,垃圾遍野白茫茫的一片,从那边传来了不知是什么机器的响声,就象牛虻拍打翅膀发出的声音一样。
  “这就是终点啦。唉,木材场就是这么个地方。一点也没什么可看的。”我向水面上吐了口唾沫说道。
  “多好的风!这才有了回到深川的意境。”
  志乃虽然在灼热的阳光下,被我带着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无缘的街上左来右去地走了一阵,她那给风吹乱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和面颊上,但她仍然天真地让她的小脸任凭风来吹抚。 “走吧,没有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后悔不该带她来。可是,志乃却好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来得好不容易啊,再多呆一会儿吧。”她好象要抱住胸口似地蹲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是这里吗?”
  “嗯。”我答道。
  是最后见到哥哥的地方。我哥哥从高等工业学校应用化学系毕业后,战争年代里,到海军部火药研究所制造鱼雷。战争结束后,不知是怎么打算的,进了拥有这口蓄水池的木材公司。拿到名片一看,突如其来地已经是专务董事的头衔。哥哥在这个公司任职了五年。而在那第四年,我从东北农村里的高中毕业来京,依靠哥哥的资助上了大学。因为我是六个兄弟姐妹当中最小的一个,而且农村的父亲已经衰老了。但是,对哥哥来说,我似乎并没有成为他过分的负担。每当我去要钱的时候,他总是很爽快地给我,有时还请我吃柳川砂锅。过了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初春,久别之后去探望哥哥的时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有个老大爷围着火盆在烤火,他说专务董事不在,可能在蓄水池那里。于是我穿过寂静的工厂,走到蓄水池边一看,虽说是初春,但还残留着冬意的冷风吹拂着清彻见底的蓄水池,水面上波漪涟涟,然而哥哥却独自一人手拿着鹰嘴篙,但也并不认真的要用它似地,从这张木筏忙忙碌碌地又跳到那张木筏上。他脱下了上衣,只穿着一件衬衫,那副样子,看起来显得非常刺眼。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感到不安,禁不住大声唤了哥哥的名字。他好不容易站住了,然后开始慢慢地往更靠近岸边的木筏上移动过来。我沿着蓄水池的水泥围堰边上,向对着那木筏前头的地方跑去。可是,我们中间相隔着还有十几米。哥哥晃晃悠悠地站在木筏边上,大声问有什么事。我也放大嗓门说不外乎如同往常来讨点钱。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说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有储蓄存折和图章,拿去要多少取出来用好了。并说今天有别的事情,改天再见。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一阵子。夕阳从哥哥的背后照射着,使他显得比往常更高了些。那张脸,由于眼窝凹陷构成暗暗的影子,活象一具骷髅。告别时,我为了钱的事向哥哥道谢,他忽然把脸一沉,说:“不要用多啦。”然后高高举起了鹰嘴篙。
  那次竟成了和哥哥的永别。
  时过三年了。如今更换了主人的那口蓄水池,就在志乃和我的跟前。
  “打那以后和哥哥就再没有……?”
  “是的,就没有再……”
  “后来哥哥怎么样啦?”
  我不加思索地说:“死了。”
  这是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说惯了的一句话。姐姐呢?死了。哥哥呢?死了。认为这是一句恰当的话。死了,就到此完结啦,后面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什么也不用说就了事啦。
  “哦,走吧。唉,就这么个水池子,再看下去,也无济于事。”
  我催促着志乃,想走了,可是志乃却蹲着不动,向着水面合起掌来默祷。从绉绸的衣襟里可以窥见她那皓皓细颈,令人目眩。我的皮鞋发出如同敲打着木梆的声音,在水面上荡起回响。
  接着我们到了洲崎。
  洲崎是在深川一带我唯一没有留下足迹的地方,因为哥哥不肯带我去那里。有一次,哥哥的公司的经理家因房屋被烧了,暂住在志乃母校的教室里,我去寻找在那里搭伙的哥哥时,曾一起从屋顶上眺望过洲崎的街道。
  那是个古怪的街道。狭窄的胡同两旁排列着拥挤不堪的色采花里花哨的小房子,几乎每一家的屋顶,窗户都一样地迎风飘拂着红、白色的布条。这是个足以使我这个乡下佬感到好奇的景象。
  “多么想去看看那条街。”我这么一说,哥哥骂了声“真混”,并且立刻涨红了脸。
  洲崎原来是个妓女街。
  当来到有电车的大街上时,唤醒了志乃遥远的记忆。她在街上找到了从前专卖赤豆汤年糕的老点心铺挂出的布帘。
  “嗳,认出来啦,这一下不要紧了。”
  她把双手在胸前拍了一下,就抢在我前面,向旁边的小街拐过去。马路形成缓缓的陡坡,上了坡没多远就到运河。运河上架着宽阔的石桥,过了桥就是洲崎。
  在桥这一头跟前,摆着不知卖什么东西的小摊子,从那芦苇棚的影子里,有一个穿着敞领连衣裙、脸色不好的中年妇女,没精打采地靠在长椅上,眯缝着眼晴瞅着街上。
  “这就是洲崎桥。”
  志乃亲昵地用手掌噼噼啪啪地拍着那被火焰熏得留下了黑斑的石桥栏杆,然后好奇地仰望着桥那头高高架起的拱门,低声地念着那些在夜间可能成为霓虹灯的、用小灯泡镶起的文字:“洲、崎、天、堂、乐、园。”
  “什么天堂乐园,我不知怎地,感到讨厌!”
  志乃似乎冲功了,双颊上泛起红潮说了一句,就默不作声地走起来了。
  志乃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桥。我的心脏不由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我并不是未曾在妓院街上走过。而且借着几分酒劲邀着朋友,混进这条街来满足低廉的放荡心情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就连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和自己恋爱着的女伴共打一把白色阳伞走到这条街上来。
  过了桥往左边拐进第一条胡同,在那里忽然出现了那一条街。街道被太阳烤得如同害病的人那样憔悴。而在那尚且被夜间的尘埃覆盖着的静悄悄的胡同里,我们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不知是在第几条胡同的拐角上,志乃霍地停下了脚步。是密密层层挤满了妓院的一个角落。志乃忽地朝我转过身来,手指着在丁字街一个角落里的、已经褪了色的一家妓院,说道:“就是这里呢,我生下的地方。”
  是清彻悦耳的声音。虽说她的脸上浮现出有些羞惭的神色,但是声音里却丝毫也没有卑怯的余韵。
  “我的母亲在这里开过打靶房。我就是花柳街打靶房的闺女哩。”
  志乃微笑着直直地盯住我,她的脸上显露出了某种力量,而那股力量又眼看着把她的额头上渗透出来的汗凝成珠,从她脸上淌下来,如同波浪一般,有节奏地向我胸前逼来。我窘迫起来,也顾不得说话的腔调都走了样,而说道:“行啦,行啦。那也没什么。”
  这时,志乃的伞开始颤抖起来。在胭脂色的衣带上边,握着伞柄的双手的手指皑皑耀眼。志乃用几乎是责难的目光盯着我,使劲地说道;“请好好看看,免得忘了。”
  我看了。然而要想从这到处剥蚀的粉红的墙壁,从出现裂痕的混凝土地面上突起兀立的镶有磁砖的圆柱;从座落在圆柱顶上的笨拙的西洋式阳台;并且从胡同上空的如同陈旧的蜘蛛网那样缠成一团的露虹灯——一到黄昏,一张张窗户就点起色彩妖艳的诱蛾灯,然而在阳光之下却是窒息了的,活象是废屋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之家”——去寻找志乃出生的家的什么痕迹,是不可能的了。
  在志乃的伞上面好象落下了雨点儿,又弹了回去。仰起头来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裸露着肩膀和胸脯的女人,一串铃似地从周围那栉比鳞次的房屋二楼窗口伸出头来。她们都毫无例外地倚着晒在窗边的被子,用手托着腮帮子,用那浮肿的眼睛默默地俯瞰着我和志乃。不知哪一个把嘴里的口香糖渣子朝着志乃的阳伞吐来,看到它准确地打中了,她们就嗤笑起来。
  志乃不看她们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往街道深处走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吓了一跳吧?”
  “啊。”
  “请原谅。”志乃道歉着,就好象那是她招惹来的,“我并不想说她们的不是。不过,从前的花姑娘可不象这个样呀,比现在的在行多啦。现在的花姑娘好象什么都不在乎,吊儿郎当,看着都替她们捏把汗哩。或许因为时代变了吧。不过,半瓶醋的花姑娘简直令人作呕。如果让父亲看见了,一定会摇头的。”
  “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父亲吗?”她歪了歪头,笑了,说道:“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如今病魔缠身,游手好闲的结局也怪可怜的。不过,详细的不太了解。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染坊老板的长子,却去啃什么无关紧要的学问,因此从枥木的家门给赶出来了。于是自暴自弃,什么学问也放弃了,说俺是不行啦,俺是成不了材啦,而净喝酒。尽管如此,到了祭弁天神的节日,还穿起罗纱外褂,在花柳街上被称为‘中箭先生’——‘中箭,是母亲开的打靶房的店名,他好象常常照顾落魄流落的花姑娘啦,帮她们出出主意什么的。利根楼有一个疼过我的花姑娘,叫作阿仲。她患了肺病,不能再做生意了,可是押身的年限还远远没到期,于是常来找父亲商量。最后,还是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地在不动明王的祭日那天,把毒药放到凉粉里,服毒自杀了。可是利根楼的人是花柳街头号不懂人情的,觉得有点可怕,谁也不愿意料理她的后事。父亲也就事无巨细都承担了下来。还记得有一天傍晚,把阿仲的棺材从后门装上车,父亲拉着,我推着。到了仲之街的时候,正在用长柄水勺从防火水桶往路上泼水的掌柜们,每户一人都来跟着车子,一直帮着进出了大门。我这个人啊,从小时候就净干这种事呢。”
  在远远地能够看到那扇大门的仲之街上,我和志乃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马路很宽,还有人行道,普通的商店也摆出明亮的商品柜。我们脸对脸地相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走不少路啦。”
  “嗳,不过,这样我心里就亮堂了呀。我的事都请你看了,这就是全部。好轻松咧。”
  志乃仰起头来,合着双眼走过来两三步,霍地停下,抓住了我的手腕。已经到了洲崎桥跟前。
  “怎么样,现在就去浅草不?”
  “浅草?回枥木去……”
  开往枥木的电车是从浅草发出的。
  “不,去玩玩。看了洲崎忽然又想去浅草啦。父亲喜欢浅草,常带着我去玩,看看电影,到公园骑木马,回家路上总是进神谷酒家,给我葡萄酒喝,父亲喝冒牌的廉价白兰地。”
  “不过,来之不易的假日,还是去枥木不好吗?”
  因为志乃的父亲、弟妹他们在枥木。
  “嗯……可是,正因为这是难得的假日,才想做些平时办不到的事情。还是想去浅草啊。”
  我想了想志乃平时的生活以及她那天心情有多么高兴,说那就随她的便吧。
  “好极啦。”
  志乃情不自禁地摇晃着我的手臂,但马上意识到了,又慌忙放下。
  “可是那个神谷酒家,现在还有吗?”
  “哎,我想还在吧。有一次回枥木的时候,觉得好象一晃见到过呢。看场电影,到神谷酒家,我要葡萄酒,你要冒牌的廉价白兰地,请为今天我的功劳干杯啊。”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作品录入:贯通日本语    责任编辑:贯通日本语 

  • 上一篇作品:

  • 下一篇作品:
  •  
     

    相关文章

    没有相关作品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日媒推荐七部日本轻小说入门作

    日本明治时代可以靠写作维生吗

    林少华:村上春树审视的主题依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芥川龙之介

    日本著名作家渡边淳一因患前列

    日本《产经新闻》闹乌龙称村上

    广告

    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