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是爸爸,你是我的闺女喽?” “对不起,我是个没有教养的人。”
志乃急忙低下脑袋行了个礼,就把阳伞往肩上一搁,小箭步地跑去,渡过洲崎大门的桥。
我和志乃是当年春天在山手国营电车站附近的一家叫作忍川的菜馆相识的。当时,我是从忍川近处的学生宿舍到座落在东京西北方向的私立大学走读的学生。三月的一个深夜,我混在为同宿舍的毕业生举行欢送会的人流里,第一次到忍川去。
志乃是忍川的女人。
忍川虽说是菜馆,但是并没什么威严的门面和庭院,而直接朝东京都营电车道开着店门,楼下有个柜台,顾客可以简简单单地叫一份软炸肉或是随意选购一样菜来下酒。屋角里还有个香烟小卖部,可以说是比一般小菜馆稍微强些。所以乘坐私人轿车来的顾客是罕见的。要说老主顾嘛,就是从附近的国营电车站去本乡上班的学校老师、公司职员,以及当地的隐退的商人们,偶尔有鱼店或是肉店的小伙子冲着女人,穿起不常用的西装来走动一下,是一个偏僻的菜馆。尽管如此,在这离开市中心的角落总算是出了名的门帘里,规格和酒价格外高,所以并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常常进出的店铺。
我所住的学生宿舍在忍川旁边一条胡同的顶头,这里住着二十来个出身于东北地区北部沿海市镇的学生,多半是渔家子弟。
同宿舍的学生没有例外,全都爱喝酒。或许有为了耐寒喝惯了大碗酒的体质的遗传吧,一个个都生来就酒量大。喜也罢,忧也罢,一有什么,首先就是酒。在宿舍里喝,喝得不够,再上街去喝。上了街,大都是在路桥下的小摊上或是铁路边的小酒铺里喝烈性酒。再大方一点的也不过是到寿司店,把寿司的馅一类东西当酒菜,叫作“打牙祭”,已经是不可多得的豪华酒宴了。
没有一个人进过忍川。大家嘴上虽然说菜馆里不过瘾,酒里水份多不好喝等等,实际上是因为口袋里寒伧,看到那儿的女人就不知不觉地有些发毛。我们宿舍里有个姓潮田的同学,他是富裕渔家的儿子,身材魁梧,是个有艳福的美男子。传说有一天晚上,他暗自决心去忍川,悄悄地掀开了那门帘,可是被那里最漂亮的二十岁的姑娘奚落了一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打那以后,其余那些不懂世故的小伙子,对忍川的女子就更加敬而远之了。
然而,那一年欢送会的晚上,这些青年人却大举涌进了忍川。这是因为会上有一个爱喝酒的毕业生回忆在学生宿舍里过的这段生活时谈到:迄今我们唯一遗憾的是附近一带卖酒的店铺,无不留下我们的足迹,唯独忍川一家未曾踏上一步就要回乡了。他这么一阵叙怀,竟然激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响,把大家平日憋住的闷气都诱发了出来。于是,当晚十几个勇士们就作好了充分准备,雄赳赳气昂昂,鱼贯而入地走进了忍川的门。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楼下柜台上没有客人,我们就在那里并排而坐,要了“热酒”以后,顿时都象醉醒了似地都默不作声了。这时已是深夜,四周一片寂静,从楼上传来了拨弹三弦的琴声。 “啊,听得见三弦的声音。” 一个毕业生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引起了年轻厨师失声而笑。我们越发感到困窘,急忙喝了送来的洒。 然而,当穿了和服的两三个女人来到柜台对面给我们斟酒的时候,热酒和周围的热气很快地唤起我们原先的几分醉意,眼看着大家都醉了。一醉,说话时嗓门都变得怪声怪调,方言也蹦出来了。这些引起了女人们发笑。有一个同学和厨师就鱼的问题辩论起来,接着人们就热中于谈吃鱼经了。谈起鱼来是关不住话匣子的人嘛。
我已经烂醉,因为不是渔家儿子,酒量也罢,鱼的知识也罢,都远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就在柜台上撑起双肘,闭上了眼睛。一会儿,旁边的一个同学捅了捅我的腰窝,耳语道:“嗨,瞧瞧。就是那个女人奚落了潮田的。”
我把蒙眬的双眼朝那家伙冲了冲下巴的方向定神一看,只见一个女人撩拂着身上穿的鲜艳的和服下摆,双脚穿了白布袜,轻悄悄地从二楼楼梯下来。一个向后盘起头发的细腰身女人用额头拨开布帘出来了。她侧着身向我们轻轻地行了个礼,端起放有酒壶的盘子,想从柜台旁边的过道朝厨房走去。我醉醺醺地唤一声:“喂,过来一下。”把她叫住了。
“给端一杯冰凉冰凉的水来,可以吗?”
那女人说了声“是”,微笑着,轻轻屈了屈膝,点了点头,悄然无声地消逝到过道里去了。她那声“是”不知是带有什么音感,在我的耳朵里余韵不散。
“嘿嘿,是她奚落了潮田呀。真不能令人相信啊。不过,人是不可貌相的呀。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我在柜台上撑起双肘,托住沉重的下巴,这样反来覆去地自言自语着。料想不到这时从背后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让您久等了。”回头一看,不知是何时从何处来的,刚才的那个女人端着水杯就站在那里。冷不防遇到那么一下,我只好拿起她端来的水杯,一饮而尽,但忽而又舍不得就此把杯子还给她。
“您听到刚才的自言自语了吧。”我说道。
她把那下嘴唇稍微突出一点的嘴角松开,略带微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人是不可貌相的呀,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我在说您呀。”我说道。
女人瞪大了眼睛,无言以答。
“听说抛弃潮田的是您呢。”
“咦,说什么抛弃不抛弃的,是那位太急躁了呀。”女人答道。
“如果不急躁,就不抛弃吗?”
女人哧哧地笑了。
“那要看是哪一位啦。” “我这个人怎样?”我脱口说出了这句话,顿时感到酒醒了似的。
女人笑着,歪了歪头:“晤,今晚才初次见面,还不清楚哩。”
“啊。那末,明天晚上再来。”我信口开河地说了。
“请,您方便的话。一招呼就前来拜会。”
“叫什么名字?”
“叫志乃。”
第二天早晨醒来,眼里仍留着志乃的脸庞。我用冷水洗着脸,对昨晚自己的醉态付之一笑。可是,掌灯的辰光一到,我总定不下心来,坐不安来站不稳,在宿舍里踱来踱去。最后想:既然相约了,今晚只去听一次志乃回答一声“是”就回来吧。明天以后,可再也去不得了。我规劝着自己,又悄悄地钻进了忍川的门帘。坐到柜台一角,小声对一个女人说:“要酒和志乃姑娘。”
志乃马上就来到了。“昨晚失礼了……”我说了一声。但是,说也奇怪,昨晚那股子劲头不知到哪儿去了,低着脑袋,默默地只顾饮酒。尽管这样,志乃也并不显得无聊,不断地用含着微笑的目光注视着我。楼上来人叫她一两次,志乃就说:“现在有要紧事呢,请给随便招呼一下。”而回绝了。这么一来,反倒使我为难,坐不住了。
“志乃姑娘。”
“嗳?”
我就这样逃跑似地溜回来了。这样的事一连继续了十天,当觉察到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反常了。
白天,我不能相信志乃。我不得不怀疑志乃的“好意” 不过是一种买卖的需要。可是一到了晚上,我就无法怀疑志乃了。又不得不相信志乃的好意是出自内心的。于是,到了夜间就心满意足,嘲笑白天的那种卑怯的心情而昏昏入睡;早晨醒来,又觉得心中空虚,悔恨夜间的轻率。在这两种情感的反复摆动之中,我似乎越陷越深了。
六月的一个夜晚,我偶尔给志乃谈到在深川失去了哥哥的事情。听后,志乃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辉,她告诉我,那是她二十年前诞生的地方。志乃说想去看看离开了八年的深川,我也就顺口邀她同去,想能有机会在阳光之下细细地看一看志乃。不过,在忍川,指名叫志乃的顾客很多,志乃很不容易得到假日。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在年假日,好容易才实现了深川之行。
从这一天起,在白天里我也相信志乃了。
从深川回来的晚上,我感到有一桩事对不起志乃,而深为羞愧。我羞愧的是:白天志乃是那般的坦率,而自己却依旧那么畏畏缩缩。我并不是为了向志乃求饶,而只是希望能够和志乃一样以诚相待。于是,当晚首次给志乃写了封信: 今天在深川话到嘴边而没有讲出来的有关兄弟姐妹的事,就在这里写一写。
我是六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直到我六岁时,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六岁的春天,事不凑巧偏偏就在我的生日那天,二姐自杀了。由于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烦恼,最后,投津轻海了。同年夏天,大姐也自杀了。她以为妹妹的死是她造成的,头枕着筝服毒自杀了。同年秋天,大哥失踪了。哥哥是严重的神经质,可能是经不住妹妹们的不幸了吧。迄今下落不明,肯定是死了。剩下的哥哥是个能干、有志气的人,所以我们信赖着他。送我进大学的是他,在深川的也是他。就是这个哥哥,在三年前的春末,以自办木材公司为名,回乡筹集资金。我们家那么一点微薄的财产就不用说了,还四处向亲戚借债,拐款潜逃了。其中缘由一无所知。(在木材场,向你撒了慌,请原谅。)
这个哥哥的背信弃义,对我们一家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出于这个刺激,父亲患脑溢血而卧床不起。我们被这挫折压得透不过气来,绝望了,甚至曾经有过那么一阵各自盘算着危险的计划的黑暗时期。如今,我正在替代过去哥哥的地位。因而,全家重新有了希望。
我从来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因为觉得那天是我们兄弟姐妹走上厄运的日子。去年的那一天,我心烦意乱,信步走到深川去。这就是到深川走动的开端。以后,心情一郁闷我总是往深川走。然后我就对着哥哥的幻影作斗争,不知不觉地心情也就振作起来了。
我也只有这些了。
我把这封信托给忍川的香烟小卖部那个名字叫阿时的好心的女人,请她转交给志乃。第二天,通过阿时按到了志乃的回信。在筷子包装纸上只写了一行:
明年的生日,让我来给你庆贺吧。
我完全热中于志乃了。
七月底,我被告知志乃是有未婚夫的。
那时,潮田因为老家为一桩大宗渔业生意失败而破产,决定从大学中途退学回乡,作为临别赠言,他悄悄地向我透露了这个事实。刹那间,我茫然若失了。
志乃有男人,这不可信。我想一定是潮田因为被甩掉了,故意说这话来气我。但是,潮田又说是从可靠方面听来的,甚至还知道那个未婚夫的名字——木村幸房。并且说,看到过他们俩在浅草一起走。
我尽管一点也不相信,然而不安却不由得加深,疑团越滚越大。心想是上当啦?这一下子,再也冷静不下来了,为了澄清,我向忍川跑去。正是中午时候,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暗淡的双日都快要发花了。在香烟小卖部里,阿时正打嗑睡。我叫醒了她,请她招呼志乃来。阿时看我这异乎寻常的模样儿,吃了一惊,飞也似的往里屋跑去。
志乃没有换衣服,穿着藏青便服,扎一根细细的衣带,就匆匆忙忙出来了。好象正在梳头,长长的头发耷拉在背上。志乃的这一姿态,使我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异样的美。这种美,骤然之间与我的疑惑融合在一起,紧紧地压住了我那陷于绝望的心情。我直挺挺地站在志乃面前,浑身打颤。
“你究竟怎么啦?”志乃诧异地皱起眉头。
“你认识一个姓木村的人吗?木村幸房。”
志乃倒吸了一口气。
“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从谁那里听来的,不关紧要。说的是那个人,那个男人是你的未婚夫,这是真的吗?”
志乃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低下了头。
“告诉我。”我追问了。
“我说。全部告诉你。不过,现在不便在这里讲。今晚七点钟,请在旱桥上等我。我向老板娘请一小时假,一定会来的。现在就请你耐心些吧。”
“你在洲崎说:‘这就是全部。’是不是撒谎?”
“不。”志乃严厉地抬起头来说道,“我以为不必说的,所以没有提起。撒谎?志乃是宁死也绝不会撒谎的。”
我被志乃的犀利语调压得哑口无言。有好一阵子我们面面相觑。我越来越感到透不过气来了。
“把七点改为六点行吗?等的时间难熬嘛。”我说。
“也可以。我六点一定来。”
留下因为痛苦而脸上抽搐了一下的志乃,我跑出忍川走到街上。一个劲儿地走着,想到自己、志乃、木村、洲崎、信,觉得一切都是愚蠢的。走进街头的澡堂,把热水哗啦哗啦往头上浇,随后把全身泡进水池里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念头掠过脑海。我几乎失声喊起来:“夺。”
头脑好象不可置信地冷静下来了。为什么没更早点想到这一着呢。夺,要夺志乃。如果有未婚夫,就从他手里把志乃夺过来就是了。我在宽敞的浴池里,溅着热水,念叨着:“夺,夺!”游起泳来。我想: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把志乃夺到手不可。
六点钟到达旱桥,志乃已经先在那里等着。我们一声不响,在没有行人的住宅区石墙旁的小路上并肩走着。
“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志乃径直朝前看着,小声地开始说道,“有个汽车公司的贩卖科长来到店里,问我想不想出嫁,对方是某汽车公司的推销员,姓木村。那个汽车公司是我们店的主顾,而木村先生可能是在年底的送旧茶话会和新年宴会上看到过我。他无论如何要把我弄到手,就通过贩卖科长向我们老板娘提亲了。说什么木村先生是很能干的推销员啦,收入多,脾气又好啦,是个理想的人。我当时刚刚十九岁,又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所以对于到底什么是结婚,还完全不懂,心里也没把握。再说还有家庭负担,也就谢绝了。可是科长先生也好,老板娘也好,都说这是一门好亲事,千万不可错过,整天缠着我。后来,他们提出来说,要是我答应了,我在枥木的双亲和弟弟妹妹都可以由科长先生和木村先生共同负担照料一切。这么一来,我也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那就拜托了。’这都怪我糊涂。打那以后,木村先生就成了我的未婚夫,在假日里,一起去看个电影啦,喝杯茶啦,可我一丁点儿也不开心。对木村先生怎么也不喜欢,可是木村先生却几乎发疯了似地急着想办婚事。在哪里举行婚礼啦,乘飞机去哪儿新婚旅行啦,净扯这些。我感到有些无聊,更对结婚这件事拿不定主意了。所以,木村先生越是着急,我越是千方百计地找各种借口,一次又一次地把婚期拖延。这么一来,木村先生就……”
志乃顿时闭口不言语了,边走边低着头看着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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