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心了。当我考虑到与志乃结婚时,最伤脑筋的就只有这个姐姐的问题了。姐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因为体弱多病,眼睛又不好,整天带着蓝色眼镜,往后恐怕是没有希望结婚了。兄弟姐妹六个,如今仅剩下我们俩,我有义务保护她。尤其是她心中那动辄就晃悠的小小的火焰,更是绝对不能让它灭掉。然而,我的结婚对她可能还是个大的冲击。我想到我们兄弟姐妹都是经不住孤独的性格,因而从心里惧怕由于我的结婚,会不会使仅有的姐姐陷入到更加孤独的深渊。
当晚,我和姐姐在楼上,志乃在楼下和母亲并枕而眠。
我刚刚准备上楼去,忽而看到厨房里,姐姐在水龙头边哗啦哗啦洗着脸。晚上入寝前用冷水洗脸已是姐姐的老习惯,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然而,这时我却突然疑心姐姐会不会是一直在那里哭泣着。不管志乃好还是不好,敏感的姐姐心里肯定是有所波动的。
我想:如果我是死去的哥哥姐姐当中的任何一个的话,这时候肯定就只顾自己上楼去了吧。于是,我故意啪哒啪哒地踩重脚步向水池子那儿走去,在姐姐背后“喂”地唤了一声。姐姐转过头来,那湿淋淋的脸泛红着。我把脸凑得近近的,几乎能碰着她的脸,故意粗声粗气地问:“我的新娘子怎么样?”
姐姐眨巴着还在滴着水珠子的眼睛,笑着说:“人,很好。”
“是您的弟媳妇呢,能处得好吗?”
姐姐默默地笑着,举起拳头象是母猫扑打小猫似的,充满着一种只有自己的亲人才有的感情,在我的胸脯上猛地捶了一下。
“谢谢。”
我想,和志乃的婚事是成功了。
第二天,雪完全停了。夜空升起了阴历十三的明月。
我穿着大岛绸和服和外褂,下面是裙裤。父亲和母亲都穿着绘有家徽的礼服。不爱出门又有病的父亲,在这十几年里从未穿过这件礼服了。所以,他自己把它从箱底翻出来以后,连忙叫人把外褂领子上深深的绉折用熨斗烫平。志乃没有长袖礼服,穿的是她唯一的出门服装。姐姐为了和她相配,也穿了一件出门服装,扎了一根白底有金丝绣花的带子。就在透过玻璃拉门可以望见茫茫雪原的屋子里,我和志乃坐在正当中,两侧是父亲和母亲,母亲旁边坐着姐姐。五个人坐成了马蹄型,每人面前一个小案,菜肴有盐烤的大鲷鱼。
既没有媒人,也没有傧相,更没有来祝贺的客人,是一次过于简朴的婚礼。在这世界上大概不会有比这规模再小的婚礼了吧。而且,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为心心相印、更加温暖得几乎要渗出汗珠来的婚礼了吧。并且对于我和志乃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相称的新的开端了。我们虽然寒微,但是要坚强地、精神饱满地生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的信念。
行了三三九度杯礼。我家里,有着昔日奢华的痕迹,现在还留下了许多与现实生活不相称的华丽的餐具,一般的宴会是够用的。但是,对于办婚礼却从来没有经验,婚礼用具一无所有。因而,行三三九度杯礼时,只得用普通的酒杯换来换去反复几次。姐姐自告奋勇地斟酒,给大家都倒了一遍。可是,她因为眼睛分不清酒的颜色,而把酒都斟得溢出来了,就不好意思地叫着:“啊呀,啊呀。”大家自始至终都嘻嘻地笑着。
仪式刚告一段落,杯酒下肚已经是满脸通红的父亲,忽然开口说道,“我来唱一曲《高砂》吧,怎么样?”
我们都大吃一惊,因为从未听到过父亲唱半个曲子。我们以为他在开玩笑,都笑着望望他。父亲却一本正经地坐坐正,大声地咳了一下,清清嗓子。他那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颤颤抖抖一个劲儿地在敲着小案的边沿。这是父亲的老毛病要发作的征兆。他自从患病以后,要是过分兴奋了,那只不自由的右手的手腕总是先颤抖起来。
高……砂……呀……
父亲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了。其实,也不象是唱曲子,舌头结结巴巴的,嗓子里仿佛卡着什么东西,只听得那呼啊呼啊喘息的声音,一股股地从稀疏的牙缝里漏了出来。
“孩子他爹,他爹,别唱啦!”
母亲含着眼泪哀求了,父亲却唱个不停。
“爸爸,爸爸!”姐姐用双手按住父亲那颤抖的右手腕。但父亲还是唱他的曲子,反而把小案的边沿敲得更响了。
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们三个人小小的喧闹。父母对于孩子们接二连三的背信弃义行为虽然能够一直不声不响地忍受过来,如今遇到这样小小的快乐,却竟然如此失去了理智。我想到这三个乱作一团的人首次这般地享受到欢乐的滋味,不禁激动得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志乃眼眶泛红,只顾天真地笑着。
——那天晚上,我就和志乃睡在楼上的房间。
我把并排铺好的两床被子迅速叠起一条,只留下一个枕头,说:“在雪乡,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象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身子睡。这样比穿睡衣暖和得多。”
说完,很快脱下上衣和内衣,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
志乃花了很长时间叠好脱下的衣服,然后咔嚓一下熄了灯,蹲在我的枕边怯生生地问道:“我也不可以穿睡衣吗?”
“嗯,当然不行。因为你也是雪乡的人啦。”
志乃再也没讲什么,从黑暗中传来了悉
脱衣声。一会儿,说了一声“对不起”,泛白的身影一溜烟儿滑进了我的身旁。
我第一次拥抱了志乃。
志乃的身体比想象的要丰满。因为平常净穿和服,看上去身材显得瘦一点。一握她那乳房,满满一个巴掌还有余。肌肉是结结实实的,然而我一按却感到了一种不安,柔软得不知要沉到多深的地方去。皮肤细腻,胸脯贴到一起时,可以清楚地感触到志乃身上的血在沸腾。而志乃的身上,从里到外处处都火烤似地发烫,很快地,我们俩浑身都渗出汗来了。
那一夜,志乃如同一个精制的木偶。我则好比是一个初登舞台不能自制而又不熟练的耍木偶的人。
我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却怎么也不能入眠。因为睡不着,我说:“怎样,暖和吧。”
“嗯,很暖。以后,即使是住到东京了,也每天都这么睡吧。”
志乃把头贴在我的胸口,这样说道。然后,又把这一天的婚礼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用朴实的语言赞扬了我一家人。
“不过,我什么也不会做,真惭愧。以后一定很好地练一练。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完全体会到过去的二十年实在是白白度过啦。抛掉了自己,只是为了别人,为了周围的人,喜欢的也罢,不喜欢的也罢,都得忍受着,忍受着……”
“是忍川的志乃嘛。”
“不,要把什么忍川不忍川的干干净净地全忘掉。打明天起,变成另外一个志乃,从今以后,就只想到我和你,好好地过吧。”
谈话一中断,雪乡的夜晚如同在大地深处一样宁静。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传来了清脆的铃响声。铃声慢慢由远而近了。
“这是什么钟声?”志乃问道。
“马橇上的铃。”我回答说。
“马橇?马橇是什么?”
“就是马拉的雪橇。大概是有些农民到镇上喝多了烧酒,这时候才回村去的吧。”
“我想看看呢。”志乃说。
两个人用一件棉袍裹起赤裸的身子,钻出了房间。把廊子里的防雨板拉开一道细缝,剑一般凉飕飕的月光,几乎是白糊糊地照射在志乃裸露着的身上。
在象白昼一样明亮的雪路上,马橇拖着阴影,叮叮噹噹地过去了。马橇上面,驾车的人裹着毛毯,抱着双肘熟睡了。那马是自己在归路上疾驰的吧,马蹄铁在月光下闪闪跃动。正看得入迷,志乃微微发抖了。
“好啦,该睡了。明天还得坐火车哪,睡一会儿吧。”
“嗯,在还听得见那铃声的时候就入睡吧。”
一钻进被窝,志乃就把她那冻凉了的身子挨到我的胸前,把咔嗒咔嗒打颤的牙齿轻轻地贴到了我肩上。
铃声远去。骤然间听不见了,只觉得余音缭绕。
“还听得见吗?”
志乃没有吱声。我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志乃却已酣然入眠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发去新婚旅行。
我和志乃本来不想搞什么象样的新婚旅行,可是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我们去。这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因为家里的人为今后的生活,必须做好许多安排,母亲主张,即使是一个晚上也应该去一下。无可奈何,我们只好从镇里的车站乘火车向北去两站,到K温泉去住一夜。K温泉是个山沟里的村庄。当我因为中途退学而失意时,曾经在那儿度过失业流浪的岁月。我之所以想起带志乃去那里,是要在那曾经冲刷过我的忧虑的汗水的浑浊得发白的温泉里,让在忧患之中萍水相逢的志乃也来冲刷她的身子。
早班火车因为出门做生意的商人多,而相当拥挤。但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找到了能对着面就坐的两个座位。志乃眯缝着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眺望窗外沐浴着朝曦的野景。
火车从镇上的车站刚刚开出去,志乃就“啊!”地叫了一声,睁大了眼睛。
“看见啦,看见啦!”志乃一下子双手抓住我的膝盖,摇晃着说,“你看,看见啦,看见啦。”
在窗外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片低低的集镇,房顶上都积了一层白雪。冰冻的河流、桥梁、消防嘹望哨、寺庙的屋顶,在那后面蜿蜒的是北上山脉低矮的山峦。
“什么啊,看见了什么啦?”
“家!我的家呀!”
一眼看去,在冰冻着的河岸边,在雪地里浮现出我家小小的、映着朝曦的白墙。
“晤,看见啦,看见啦。”
“喏,看见了吧!我的家!”
志乃仍然用力地继续摇晃着我的膝盖。她有生以来二十年从未在象样的家里住过,如今好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家”。她从新婚旅行的车窗远远望到这个家时所感到的喜悦,我也绝不是不理解的。可是我忽然注意到那些新年首次出门做生意的商人,以及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去出门拜年的人们,都鸦雀无声地向我和志乃投以好奇的眼光,我一边 “嗯、嗯”地对志乃点头应着,却不知为什么腼腆起来,飞红了脸。
(1960年10月)
李克世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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