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迪
二战期间及战后,法国记者罗伯特·吉兰(RobertGuillain,1908-1998)对法国人的远东知识贡献颇多,但至今国内介绍不多。
1937年,吉兰进入阿巴斯通讯社(法新社前身)任记者。这年,日本发动对华全面战争,他被派遣至上海采访,次年转任东京支局长直至1946年。战后,吉兰返回法国,1958年任法国《世界报》记者,1966年任该报远东总局长,长驻在亚洲,留下很多著作,如《日本人与战争》、《六亿蚂蚁》、《第三大国》及《佐尔格的时代》等。
吉兰是少数二战中仍留在日本的欧美记者。因为二战之中,法国的地位微妙,所以作为法国的记者,他未被监禁。战争之中,他与几个欧洲人的住所受到监视,但是,他有幸依靠一台偷偷带入日本的短波收音机,秘密收听美国设在旧金山的广播。
战争的最后几天,吉兰是在东京附近的轻井泽度过的。对8月6日的广岛原子弹爆炸,他也是通过美国广播获知的。
日前,笔者翻阅旧书,找到他二战之后不久撰写的长篇报道《日本人的微笑》,文中,吉兰以细致入微的观察,描写了日本战败投降前后的变化。
8月15日,村里的宪兵命百姓集中在村中仅有的几台收音机前,收听“天皇的声明”。正午前,村民都聚集起来。但是,不论谁都无法了解,天皇究竟要发表什么声明。中午,收音机开始广播,那是一个庄重的声音,人们的身体凝固了。村中的“邻组长”(“邻组”系战时日本管理基层民众的组织)命村民低头。
一阵静默后,村民听到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有些嘶哑,缓慢地,如朗诵稿件,村民都十分惊恐。吉兰发现,村民们竟听不懂!“天皇使用一种只有天子才使用的特别庄重的语言发表声明,这种语言十分古老,如同中文,与庶民的语言几乎没有共同性”。
在天皇“玉音播送”之后,广播员以比较浅显的语言,将天皇那番话重新播放一遍。村民们还是静默,似乎处于一种极度的紧张之中,终于,他们明白了,哭泣声起,队伍混乱了,仿佛某种巨大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人们逃回自己的木房中,村庄笼罩着一种压倒性的沉默。
令吉兰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天皇的这篇终战诏书竟然看不出反省。比如关于停止战争的理由,这篇诏书写道:“敌新又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残害所及,难以预料。如若继续作战,不仅招致我民族灭亡,且将破坏人类之文明。”光是阅读这段内容,人们会以为,天皇是一个反对任何残酷行为,力图保护人类文明的救世主。
天皇“玉音播送”不过三天,奇迹出现了———“警察官对我们微笑!”吉兰写道:以前,他总是对欧洲人表示憎恶,现在却一个个访问他们,露出金牙、低三下四地道歉,甚至用英文说,“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
“邻组长”也露出了微笑。宣布投降之后刚两天,他们不但对法国人,而且也向朝鲜人、中国人都分发了奢侈品,不但有棉布裤衩,还有人造纤维衬衫、鞋、洗澡用毛巾甚至日本酒。
还有街上的行人。他们甚至会主动上前,要帮助吉兰提包、带路。
还有新闻媒体。吉兰说,前法西斯军国主义的英文报纸《日本时报》,在不到一周之内,竟然改头换面,仿佛一直都在为民主、议会以及国民主权奋斗。他们的言论如同国民自由的代言人。
日本人之间也互相微笑。在天皇诏书公布至美军抵达东京近郊厚木空军机场之间的两周时间里,战争指导者烧毁了大量文件。
吉兰试图辨识日本人微笑的多面性。在日本人内心深处,“微笑不一定伴随着喜悦”,他们甚至因为苦恼而微笑———负伤时微笑、失败时微笑、丢面子时也微笑。微笑似乎是对于命运的一种礼仪。
无可否认,这微笑也多少投递出日本人内心的解脱。连年战乱从他们身上夺走了太多东西,和平———即使是以日本的投降为前提的和平———让日本人如释重负,终于不再有轰炸与离散、终于不再受军部的镇压。
这位法国记者凝视着日本人的微笑。他说,这是日本人各种“秘密”中最易让人感到迷惘、最要花时间理解的东西。但是,对那些决心以漫长的忍耐来解开其奥秘的人来说,将会获得很丰富的启示。
战后的一瞬,罗伯特·吉兰看到一个民族复杂的微笑。它笼罩在巨大的国家阴影下,却又充满对和平的感激;有时候倨傲,有时候温柔。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但对于今天的日本人来说,记住那一瞬间,仍然意味深长。
来源: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