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向来是心比天高而命运多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文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苦苦挣扎,力图摆脱人生的困境,在无可奈何中如果没有田园诗人那种豁达精神,不可能活得洒脱风流;文人对时局比普通人更敏感,对自身状态和自我价值的审视评析一旦失衡,激烈的内心冲突便成了无边痛苦之源。倘若又不甘寂寞,不甘沉沦,则必然要向另一种生存方式——死,寻求灵魂的安生。
这说明浪漫诗人却有着危险的一面,似乎跟死亡只有一线之隔。这里仅就日本近代著名诗人北村透谷(1868-1894)的自杀发一点议论。
1893年12月28日,才华横溢的浪漫主义诗人北村透谷在自家阳台上,用短刀刺破喉咙自杀未遂;翌年1894年5月15日月夜,北村透谷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上自缢而死,死时年仅25岁零五个月。此时其妻美那子年仅28岁,女儿英子年仅2岁。
北村透谷是浪漫主义诗人,在文学领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他的诗有强烈的浪漫精神,都集中表现在诗人自我理想的极度张扬以及对庸常生存现实的深刻摈弃与蔑视上,特别是其精神视野集中于生命存在的主题,作品的抒情带着跨越时空的哲学深度;但存在理想境界和现实的极大落差,有着与宗教相关的、扑不灭的自杀情结。
北村透谷,本名门太郎,生于小田原,1882年进东京专门学校(即现在的早稻田大学)。北村透谷是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他生于波澜壮阔的明治维新那一年,在自由民权运动总崩溃的时期,他被卷进运动的旋涡尔后脱离,接着他又作为一位诗人、文学家东山再起,为近代文学史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北村透谷写的《楚囚之诗》实际上抒发了一个被错抓、错关的囚犯获得自由时的喜悦;北村透谷触及到了莎士比亚、歌德、拜伦等伟大艺术家的尊重个人的灵魂,是否是他没有写完的诗剧《蓬莱曲》所要表现的含义?这至今对人们来说仍然是个谜;在举国对外扩张思想甚嚣尘上的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前夕,他积极组织“日本和平会”,对行时的国家主义思潮开顶风船。
北村透谷的浪漫主义的特点是:第一,大胆讴歌恋爱:“恋爱是人生的秘钥,先有恋爱而后有人世,若要抽去恋爱,人生将变得无色无味。”第二,他排除文学的功利性,写了“何谓人生?”来批驳山路爱山的功利思想。第三,他主张确立人的内部生命,认为人有必要加强确立自己的内在精神。他说:“吾人欲将重点置于人的根本生命中。”他的思想给近代自我的确立和个性解放打下了基础。
北村透谷的思想是复杂而多元的。他的文学史论和社会批判中,潜藏着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作为一个19世纪末的日本人,北村透谷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近代国家主义思想的束缚,然而,他屡屡试图冲破这层束缚,将灵魂的触角伸展到“近代”的外部,伸展到人性复归的境界。然而,正当北村透谷处在战斗的高峰期时,危机来了。他的生活来源几近断绝。这对当初因结婚发誓独立生活的北村透谷来说,无疑是个悲惨的败北。贫病交加的北村透谷“枪折戟断”,他对人生失去了希望。
关于北村透谷自杀的原因,通常的说法都是“生活无着,陷入了死胡同”,但实际上北村透谷的自杀原因是错综复杂的。北村透谷一生先政治,继而基督教,最后到了文学,当他对文学也失望了的时候,又回到了宗教。据胜本清一郎分析,北村透谷在基督教精神的启发下发现了自我,而当从基督教转移到印度佛教时,又主张舍弃自我。当然,感情生活的失意,如他曾经深爱过的的学生松子死于肺结核、穷愁潦倒之中,他对妻子关爱不够,夫妻间产生了很深的隔阂等等,这些无疑也是他自杀的因素之一。但是,“曲高和寡”,他的《内部生命论》等观点不被人们理解,使他孤立并脱离了现实,加重了他的苦闷;而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更叫他了无生趣,这才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
日本文学评论家胜本清一郎用下述的诗句来赞誉北村透谷:
几度暴风雨过去,
今后还要过去。
在暴风雨的间隙,
苍穹深处有一点熟悉的星星总是在发光,
那,就是透谷。
有人说,向日葵是凡•高生命体验中升华为一个西方文化的象征。那么,蝴蝶(北村透谷有诗《蝴蝶的下落》)是否可以说就是北村透谷生命体验中东方文化的象征呢?不管这两个人有着多少不同,但至少他们在思想的极端和艺术的偏执上十分相似。这两个同样走到了形而上的牛角尖上的艺术家,其生命的最后结局是如此不同:北村透谷理性地自缢了,而凡高则进入了非理性状态,他疯掉了。智慧赋予他们的思想的光芒和艺术的感悟将他们推到了精神的终极,超过了他们生理和心理的负荷而接近了生与死、理性与非理性的临界点。在这个时候,凡•高告别了理性,进入了非理性的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极端地迸发出生命中的原始创造力;而北村透谷却未能完全走出理性的雷池,他将自己的肉体与理性、创造力一同埋葬了。
据有关专家说,精神病大致可分为三种,其一为真正的精神病,其二为精神病质,其三为具有忧郁质的正常人。据说北村透谷的病属于其二。他常年介于郁、躁相互轮换之中,最后,甚至可以说他已经陷入了精神分裂的病症,只是人们都没有察觉而已。弗洛伊德认为人都有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当死的本能指向个体自身,发展到极致时便是自我毁灭。
敏感的艺术家,往往容易患上现实和艺术互相悖谬的“精神分裂症”。北村透谷的自杀同样源于此。在寻找“精神家园”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误入“精神病家园”。艺术家虽有偌大成就,但不在生活伦理和艺术法则之间找到平衡点,那就难免从精神家园误入精神病家园,而从牛角尖的尽头走上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