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斜刮着,象砂砾似地敲打着屋檐,剧烈的雨声每天不间断地冲击着我那郁闷的心境。我发着高烧躺在那儿,我那缠绵已久的病体,裹在身上的又薄又硬的棉被,以及那用手指头按一下都几乎会渗出浑浊的雨水的破席子,这一切好象马上就要被水泡得又白又大,就这么腐烂掉似的。 在我的枕旁,年老的香客和卖药的行商对下着象棋。我琢磨着香客的年岁。他脱光了上身,对着棋盘的瘦长的身子活象一只鹤,每当他那握着棋子的右手在棋盘上移动的时候,全身的骨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象要折断似的。沙哑的声音,下巴颊上的肮脏的黄胡子,看起来早已超过了八十高龄。阴沉的雨空所发出来的微弱的光亮,映衬出他那裸露的右肩上一条长长的刀伤的创疤。可是在他衰老的躯体中也许还燃烧着生命的余焰,他的眼睛闪烁着老鹰似的锐利的光芒。 香客象对待自己的儿子似地对待这个卖药的。他把下巴颏上的肮脏的胡子伸出去,吩咐卖药的拿烟倒茶。每当这样的场合,个子小小的卖药的总是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听从香客的吩咐。卖药的年岁也不小了,他那驼背的矮小的身子,使我感到他也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 在我的眼里,这两个对着棋盘的老人的身影有时隐没在青黄色的烟霭中。这也许是因为我发烧的缘故吧。过了一阵子,我陡地惊醒,感觉到他们两个人的姿势在好几个钟点内一动也没有动。两个人好象被敲打着屋檐的雨所淋着似的,默默地下着棋,即使下一整天似乎也不感到厌倦。我一边意识到卖药的似乎总是输棋,一边看着在那熏黑了的墙壁和纸隔扇上贴得满满的、在乡村巡回演出的戏班子的脸谱画,还有那“朝日”啤酒和“三箭”汽水招贴画上梳着岛田髻的女人像。这些脸谱画和美人画上都生满了一层黑乎乎的霉。 这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一直想自杀。至于为什么要自杀,就在想死的当时,恐怕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总而言之就是想死,无缘无故地想死。我身体衰弱,又没有钱。我和父亲互相敌视,母亲又刚死。如果勉强地要说理由,也可能是想追随母亲一同去死。但是,当母亲死的时候,我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死。从中调停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和父亲之间的仇恨使我感到无限的痛苦。当时离大学毕业还有两年左右。我的学费原来就不是父亲绐我的,但母亲一死,我就连大学也不想念了。在这以前,不管怎样困难,我一直在坚持读书。尽管我也知道如果要停止学习,数年来的辛苦将化为乌有,但我从我所能看到的社会中,已清楚地了解到走出大学的门,等待着我的仍然是那悲惨的人生。我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东京的街头,希图寻求活下去的职业。但是,这些努力并没有获得任何成果。彷惶在初夏的街头,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难以忍受这残破的人生。对我来说,休息是需要的,可是我手中一文不名,哪里休息得起呢。正是在这个时候,我起了想死的念头,但这些是否就是我死的理由,我仍然是莫名其妙。不过,就当时的我来说,有没有充分的理由,是无关紧要的。我一旦动了想死的念头,就一直为自杀的思想所诱惑着。 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桌子、书籍和被子——全都廉价地卖掉,迷迷糊糊地来到了选定的自杀地点足折岬。那时正是梅雨季节,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下了乡村的公共马车,急骤的雨点打得我面颊都发痛。在雨中我也分不清是渔镇还是港市,只感到走在一条冷清清的两旁净是矮屋檐的街道上,发现有个人家的屋檐前挂着一个写着“客商安寓清水屋”字样的小灯笼,我就走进去了。 这条冷清的街镇也叫清水。镇上有四五百户人家,人口有两三千左右。后来我才知道,在这冷清的街镇上,同样的客栈就有六七家。这些古老的客栈,虽然檐前都一律悬挂着写着“客商安寓”字样的灯笼,其实,与其说是商人客栈,不如说是留那些到四国来巡礼的香客们住的旅店。 我进了客栈。呆在半明半暗的吃饭间里的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姑娘,看到了我这个陌生人,脸上突然露出诧异的神色,但她立即喊了一声“妈”,声音是那样地清脆洪亮。从井台边走出一个三十七八岁的老板娘,她也和那姑娘一样,一动不动地对我注视了一会儿,当我说出希望留宿一夜之后,她说了一声:“请上来吧!”就在前头引着我走上咯吱咯吱颤动着的陡急的楼梯。我记得,老板娘的赤裸的脚板,在那沉滞了似的微暗的屋子里,显得白白的。 楼上的防雨板一直是关着的。狂风怒吼着。雨点象投掷碎石子似地敲打着防雨板。在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远处传来的象地震似的轰鸣的尾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远处激浪拍打着乱石矶发出的声音。我就在这楼上的屋子里,一个人度过了好几天。 从防雨板上的破洞里透进来的雨天暗淡的光亮,曚昽地映在旧得发赤褐色的纸窗上。我一边意识到这一点光亮,同时由于疲倦已极,陷入到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之中,听着雨声和波涛声,有时微弱,有时又似乎就在耳边轰鸣。 当地管暴风雨叫作闹天气。早晨我一走下陡急的楼梯,在狭窄的吃饭间里裸露着胸怀让孩子叼着干瘪的乳房的老板娘就冲着我说:“客人啊,今天又闹天气啦!” 狂暴的风雨一会儿也不间歇。我是下楼来小便的,当我再踏着咯吱咯吱发响的楼梯上楼时,老板娘一准要跟在我的背后说:“客人啊,今天还躺一天吗?你的眼睛整个都红了哩!” 可是,我并没有回答她,又爬上黑暗的楼梯。我既不是起来也不是睡觉,又钻进蚊帐里。就在这湿漉漉的、好象粘在周身的皮肤上似的窒息一般的痛苦当中,一直蒙蒙眬眬地、很不舒服地睡着。正在我迷迷糊糊地打盹的时候,一会儿老板娘上楼来了。她把蚊帐撩起来,我听到帐钩发出轻轻的响声。她将那份早餐——已经放冷了的酱汤放在我的枕旁,默默地走到楼廊前,将防雨板打开两三寸的空隙。从她脚下发出来的声音,我知道从防雨板的破洞里吹打进来的雨水已经把楼廊弄得水淋淋的。 从老板娘打开的防雨板的隙缝透进来一道淡淡的光亮,给赤褐色的屋子里送来一片淡绿的光影,这是由于受到檐前茂密的马目槠树反射的缘故。我在昏昏沉沉之中,总是不断地做着与绿色有关的梦:绿色的雨不停地下着,我在雨中奔跑。我的两只脚好象坠着沉重的石块,发冷而僵直,可是身体却象飙风似地向前疾驰。 在梦中我看到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它们象巨大的树木,象高大的建筑物,又象是从未见过的绿色的旗子,它们被狂风吹得满天飞舞,以转瞬即逝的速度,飞快地向后退去。我的眼睛都快花了,可是我在内心里却明白这是梦。因为我的耳朵清楚地听到雨点敲打着防雨板的声音和远方惊涛拍岸的轰鸣,这就是梦的证明。于是我告诉快要头昏眼花的自己:这是梦!这是梦!我明明知道正因为这是梦,所以必须忍受,但是我又焦急地想要逃脱这种痛苦的梦境。为了要逃脱,就必须清醒过来。这种焦急的心情,我也完全知道。可是在眼前有一个奇怪的影子象陀螺似地飞快地转动,这个影子怎么也不能消失。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为自己的魇住了的声音所唤醒,但我并不敢相信自己是真正地清醒过来了,我仍然不断地喘着粗气。 我抽了过多的蝙蝠牌香烟,舌头和口腔都干巴巴地难受,当然胃口也就更不好了。我不愿意再做这样的恶梦,就爬出了被窝,把老板娘搬来的小案拽过来,就着酱汤,勉勉强强咽下一碗又硬又冷的米饭。这样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冒着雨向楼下井台边走去。 我站在井台边,听着吃饭间里发条松懈似的破旧挂钟发出沙哑的声响,懒洋洋地敲了不知是十一下还是十二下。我听着这挂钟的声音,仰视着井台边枝叶繁茂的马目槠树。高大的马目槠树树身有一抱多粗,也许是树木也有体臭吧! 为雨水浸透的树叶带着闪闪的光泽,每当大风从旁吹来时,总夹着这大树的气味,将一股强烈的新鲜的气息吹进我的心里。 可能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死的机会。假如不下这滂沱的大雨,在到达清水镇的第二天,我恐怕已经按照在东京的公寓里所计划的那样死去了。 我愿意死去。除了死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能安慰我。但是,当时我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足折岬作为我死的地点呢? 这可能是因为我曾听谁说过:投身到数十丈深的悬崖下,那白沫四溅、汹涌澎湃的怒涛,自然会把投水自杀的人的尸体从海面上卷得无影无踪;这话就铭刻在我的心里了。在我的心中始终映现着我自己的身体为暗黑的浪潮所席卷、冲向无涯的海角的情景。 我当时是二十三岁,住宿在本乡菊坂的一家叫作富士见轩的公寓里。穿过大学正门前的横胡同,朝着台町走去,就能看到一个缓坡,坡下是饵差町。富士见轩就座落在坡上边。这是一家阴暗而肮脏的公寓。房屋后头就是净土宗净光寺的墓地,从我的屋子看去,墓地和富士见轩之间竖着一片长满青苔的累累的墓碑,代替了石围墙。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孤魂野鬼,可是从这些横一块竖一块的碑石上还是可以看到这些死鬼的逝世年月,什么文化元年、万延元年之类。碑石是在不到一百年之前竖立的。既然还不到一百年,这些死者如果有曾孙的话,应该还活在世上。可是坟墓已变成荒坟,代替了围墙的石头,荒废在那里。我不禁感到这数十块墓碑在为自己无常的命运而悔恨。无常使我的心感到冰冷。诱惑我去死的念头中,当然也可能潜藏着这种无常的思想。 我上下楼梯的时候,总看到为梅雨所田的年老的香客和卖药的行商,在门厅旁的屋子里对坐下棋,有时也在吃饭间里和老板娘们一起用饭。两个人对我几乎是一眼也不看。有时他们一块儿喝喝酒。对我来说,香客和卖药的当时还跟路人一样。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两个老人是干什么的。我只听到老板娘和她女儿称香客为老爷爷,就以为他可能是这家的老人,他正在陪那为雨所困的行商解闷。我这样独自地琢磨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下子把自己那疲倦慵懒的身子裹在被窝里,等待着雨会变小。 我和这两个老人住进同一个房间是几天以后的事情呢?已经记不清是第六天,第七天,还是八九天以后了。雨仍然一个劲儿地下着。我实在等得不耐烦,身上淋得精湿,冒雨向足折岬走去。 但是,那一天我并没有打算就去死,只能说是去寻找一个恰当的死的场所。我由清水镇出发,那一天我走了约莫二里的路程。被雨冲洗过的白色大道穿过马目槠树林、沿着高大的玉樟和榕树的树荫曲曲折折地形成了一条上坡道。一路上我一个人也设有遇着。经过几个冷落的村庄,道路沿着悬崖向左折转时,突然,为阴暗的雨云所笼罩着的一片浩荡无涯的惊涛骇浪,黑呼呼地横在我的眼前。 雨云低垂,怒海无涯,从云海难分的远方,数十条巨浪象野兽似地向我涌来。在这漆黑的海上,只有那白色的浪头微微地闪着光亮。浪头由滚滚翻腾的海水深处卷起,好似山崩地裂,发出怒吼似的海啸,拍击到悬崖的底部,又击碎成数十丈方圆的飞沫。这时,钝重的地鸣声象山谷的回音般此起彼应,经久不绝。 我不觉呆立在崖前,数十条白色的浪头,扭动着它那汹涌的浪身,向悬崖打来。其速度之快,正好象我每天不断在做的绿色的梦中那难以名状的飞驰的幻象一般。象破棉絮般飞卷的雨云猛袭着呆立在那儿的我。假如在那次决心自杀的旅程中我真能自杀成的话,应该正是这一刹那间。可是,我并没有投身于怒涛之中,反而将湿透的身子无力地向后退缩。 我一边对自己说:今天我不打算死,一边沿着白色的道路往回走去。回到清水屋的时候,暮霭已经飘散在为梅雨所笼罩的镇上。我几乎和投了海一样,衬衫和裤子都湿透了。我想我的面颊和嘴唇一定也毫无血色。我打开格子门,老板娘一看见我,不知喊叫了一句什么,卖药的随着喊声跑出来,一把抱起我。接着给我脱下湿透的衬衫和裤子。我完全听任卖药的摆布。香客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卖药的背后,一边咒骂着什么,一边指点着卖药的和老板娘。他们似乎遵照着香客的指点,用干手巾使劲揉擦着我的身体。 我想和他们三人说句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说出话来了没有。我大概是想说我一个人还走得动。三个人把湿漉漉的我揉擦过之后,一齐围着我,要把我抱到吃饭间里去。我想自己一个人走去,可是膝关节上一点气力也没有,轻飘飘地好象踩在空中一样。我被放在吃饭间里,直勾勾地睁着空虚的眼睛。卖药的一边盯着我的眼睛,一边从药包里取出一粒黑色的丸药,塞进我的嘴里,用烧酒灌进我的喉咙。药包上写着“日本第一药房”字样。但那白色字迹已经模糊了。我感到舌头上残留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苦味。不知是由于丸药的灵效,还是烧酒的作用,我的嘴唇慢慢地恢复了血色,在这以前,三个人都一直默默地坐在我的枕边,注视着我。
[1] [2]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