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客一听我的话,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严峻的眼睛闪着亮光盯着我,马上压低着嗓子唱起来,但是立即又停止了。难道他不愿意唱吗?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带着不愉快的神色说:“小伙子,你知道黑菅吗?” 我一下子弄不清香客说的是什么,只为闪烁在香客那双老眼中的鹰似的光芒所惊慑。香客似乎也并不想听到我的回答,他随即自言自语似地说:“你不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呢?”接着就象跟自己讲故事似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黑菅是奥羽的一个小藩,戊辰之战的时候,被官军消灭了。只因为藩士们反抗天皇的征讨大军,黑菅的人都死去啦。妇女儿童都阵亡了,连怀抱中的婴儿也死啦。黑菅城的陷落真是一场矢尽刀折的大败仗啊!当然喽!十万西国兵把一个只有二万三千石的弹丸之地的黑菅围得水泄不通,漫山遍野到处是西国的大军啊!敌人是新式的洋枪大炮,我们是鸟枪和弓箭,这怎么可能打胜仗呢?唉!这已经是六七十年前的旧事啦!那时候我十八岁,肩头上被砍了一刀,死过去了一次。那是城池陷落前两天的黑暗的夜晚,我杀死了老婆和刚出生的婴儿,冲入敌阵作最后的决斗。我是准备战死的,可是流到嘴里的雪水又使我苏醒过来。活过来的时候,城池正在燃烧。我身受重伤,蒙眬的眼睛看见了在乌黑的阴云下,火焰就象吐着舌头的蛇一样从天守阁里穿进穿出。” 说着说着,香客那嘶哑的声调里逐渐带上一股响亮的韵味,就好似十七八岁青年的滋润的声音。香客好象产生一种错觉,他仿佛看到在他的眼前是一片城池烧毁的情景,他的眼睛灼灼发光。 “小伙子,你要知道,有些时候人就是想死也死不掉哇! 我不愿蒙受拉萨摩和长州的官兵生擒活捉的耻辱,于是我就到处逃奔。足足逃了二十年啊!就是这样到处逃奔!我并不是害怕被他们生擒活捉,这二十年的期间我一直想为妻子和孩子报仇。黑菅的三千冤魂活活地献出了他们的生命,为的是替那个德川将军尽忠嘛,而他本人却当上了公爵,这世界也和黑菅毫无关系地在演变着!我和那些死去的人们究竟为谁而战的,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又为的是什么?黑菅已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死者又怎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呢? 二十年后,我偷偷地回到黑菅,只为的是想给妻子和孩儿烧上一炷香。回去一看,我不禁目瞪口呆,我记忆中的黑菅只剩下了残垣断壁!我们住过的房屋的旧址,早已变成一片苹果园。可是,这也许是当然的事情,因为没有向天皇的大军屈服的只有黑菅啊!小伙子,以后我就象孤魂似地到处流浪。我原以为黑菅城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我可能想过要在城池的旧址剖腹自杀,但是,你知道我又没有死成。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活下来的,可是除了我以外,原来还有一个人活下来了!这就是黑菅的剑术教头山崎刚太郎!他当然是隐姓埋名了,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啦!听人说他现在在放高利贷哩!这家伙才应该是头一个战死的啊,他当时曾把一个主张投降的领头的武士给砍个半死。唉!忠义之士连自己的婴儿都杀死了,可是他……” 香客突然停止了话头,锐利的眼睛对着虚空凝视了老半天,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凄凉地说了一句:“一场梦啊!”紧跟着这嘶哑的声音,一叠连声地发出空虚的咯咯的大笑。幽灵似的笑声!可是他那一动也不动的,向前凝视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过一会儿,笑声象断线似地停住了。香客猛呷着酒瓶里残剩的冷酒,用他那枯瘦的手,拭了一下濡湿的嘴唇,又低声地唱起刚才那凄凉的歌谣来了。歌谣的词句没完没了。都是些吉祥喜庆的词句,可是歌词后面的凄凉的“哪格啊得啊——啦,哪呢啊得啊——嘞”的衬腔包含着人世间所没有的阴惨惨的情调。香客突然象唱倦了似地倒伏在那里,我正要把香客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抱回卧房里,突然发现在他枯瘦的脸颊上不停地淌着泪水。 我不知道香客的话是否是真实的。这也可能是疲惫于漫长旅途的人们所产生的幻想。但是所谓幻想又是什么? 而所谓真实又是什么呢?我从年老的香客滴落的泪水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真实。我抱着骨瘦如柴的香客,也不禁热泪满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热泪却不断地涌出来。据说香客既未和老板娘,也没和八重说过这些话,而他又为什么要和我谈起呢? 我已经打消了想死的念头。不,我还没有这样明确的意识。事实上,我好象每天还一直在想着死,但是,不知怎的,却没有死成。我是为寻死而来到足折岬的,可是,正如同我不清楚要死的原因一样,我也不清楚打消了想死的念头的原因是什么。…… 我冒着毒辣辣的、火热的阳光,又向足折岬走去。自从发生了那雨天的事情,已经二十余天了。深蓝色的怒涛无边无涯,鸥鸟紧贴着白浪花飞翔。四外飞溅的激浪,飞沫象雨点一般溅落在崖身的巨岩之上。奇岩怪石,活象一排巨大的紫竹林一直伸到海当中去。我静静地凝视着这番情景,可是,奇怪的是,我的心中却没有产生寻死的念头。也许是由于阳光过于明亮了吧! 有三四个钟头的工夫,我采摘着龙马竹的奇妙的叶子,在数十丈高的悬崖上,在波涛的飞沫冲洗着的海边巨岩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黄昏来临了,我搭乘着向清水镇归去的牛车,又回到清水屋来。街镇已飘散着一片暮霭。我一回到清水屋附近的时候,站在电线杆后边的八重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跑来。难道是由于我的伤感吗?——在八重的眼中,我看到了泪花。可是,我终于没有能够从足折岬的悬崖上投海自杀,难道能说她没在我的生活中投下隐秘的阴翳吗?据说生和死是紧紧相邻的。在这为了寻死才来到的地方,我开始了和死背道而驰的新生。我将眼中闪着泪花的八重,紧紧地抱在我瘦弱的手臂中。 过了两三天,我告别了老板娘、八重和香客,回到了东京。老板娘说拿去做回京的路费吧,就将我付她的房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三年后,在初冬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清水屋,为的是把已经和我结成姻缘的八重带回东京。我终于有了安身的小职业,即使收入微少,但终算能养家糊口了。 清水屋里已见不到香客了。前一年的春天,他和往年一样,到四国巡礼去了,一去就音讯断绝。如果香客说的话是真实的,戊辰之战时他的年岁是十八岁,那末现在该是八十六七岁的高龄了。这么说来,他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年岁了。 我带着八重回到了东京,和她一起度过于十余年的艰难的岁月。战争越来越激烈,八重终于熬不过东京艰苦的生活而死去。不!她是因侵蚀着我的疾病而死去的。应该说当年八重曾经把我从死亡中救出来。我把她带回到东京,让她住在肮脏的小胡同里,每天为贫困的生活所逼迫。我眼看着八重那丰润光滑、年轻健康的肌肤,一年年地蒙上疾病的苍黑的阴翳。八重死了。不!应该说是我害死了八重。 长期的战争结束了,第二年,我从千叶的乡下取回了空袭期间存放在那里的八重的遗物,打开来一看,发现有八重的一个小小的照像册。封面是稚拙可爱的天鹅戏水图,仍然和八重生时一样鲜明。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为一张照片吸引住了。照片上照着八重,在她的周围,是抱着弟弟龙喜的母亲智世,武士模样的老香客,还有那带着善良微笑的卖药的。照片是巡回照相师照的,已经开始褪成棕黄色,可是我曾经用两臂拥抱过的八重却清楚地站在那儿啊! 我突然为一阵近于冲动的强烈的思念所驱使,我无限地渴望着能够再拥抱一次八重。这种难堪的思念夹杂着那次悲怆的自杀的旅程,以及在那次旅程中最后的两三天沉醉在我怀抱中的八重的发香的回忆,一古脑儿涌上我的心头。我怀念起八重凄凉的坟墓,她那白木的墓碑已经经受了好几年土佐的狂风暴雨的吹打了啊! 当时火车虽很困难,但我还是决心买了到足折岬的车票。于是搭乘拥挤的火车作了一次长途旅行,又换了好几次公共汽车,一路上颠簸着,赶往八重的墓地。当我到达清水镇的那天,正和我初次来到这冷落的街镇的日子一样,疾风骤雨正敲打着和十七八年前丝毫没有变化的街镇的低矮的屋檐。 “哎呀!这样的大雨,你……” 老板娘——我现在的岳母——一见淋得湿透了的我,枯老的脸颊上挂着眼泪,恨不得抱住我似地来迎接我。岳母也可能和我一样,回忆起那以往的日子了吧! 傍晚,我在下个不停的大雨中,登上墓地。外海笼罩在一片烟雨中,看不分明,但从山峡的墓地上总应该隐约地看得见那汹涌的大海。我蹲在八重的墓碑前,听着那骤雨敲打着茂密的马目槠树的声音和遥远的激浪冲打着悬崖的轰鸣声。天黑下来的时候,龙喜来迎接我。龙喜和八重不一样,长得身材高大,他在蹲着的我的背后,冷淡地说了一声:“回去吧!” 当年还吃着母亲的奶的龙喜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在战争中,他曾被驱使去当特攻队,这样说来,他倒的确是一个体格魁梧的小伙子哩。 我回到清水屋去,坐在岳母为我准备的饭桌前面。我叫着龙喜的名字,想和他一起喝酒。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连龙喜的影子也不见了。我问龙喜到哪儿去了,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岳母抱歉地向我苦笑了一下,说道:“没有办法啊!” 她告诉我,龙喜自从复员以后,在家里一会儿也呆不住,每天晚上都泡在专门为水手开的小酒馆里,在街上到处惹事生非。 象投掷着碎石子似的雨点声,仍和十七八年前一样敲打着防雨板。那天夜里,我夜不成寐,随手翻着一本叫作《土佐名胜志》的线装书,据说这是从老香客留下的柳条包里找出来的。我无意地翻到足折岬的地方,开始念诵起来: 足折岬——在清水镇伊佐村。为土佐大湾西岬,岬势突出海中五余里,东方与室户岬相距五十里,东西相对,怀抱土佐大湾,岬上为高台状,山脉婉蜒起伏,南北连亘。由于半岛之地峡,狭而且低,遥望如一大岛浮于海中。地质为中生层之花岗岩,洪涛日夜激之,岬端削成数十丈之断崖绝壁,波涛触巨岩,泡沫□ 然飞扬岩上,如天花雨下。绝壁下无寸土,海水直下,汹涌激荡,奇岩幽凄,岬上古刹——磋砣多山补陀落院金刚福寺,系四国第三十八圣地,其宝塔映于夕阳余晖,隐含神秘,补陀落之名,诚非偶然也…… 我心不在焉地朗读着。这时,夹杂在狂风的怒吼声和敲打屋檐的雨点声中,有人在大道上呼喊着走过来了。我不等岳母的说明,就知道这是龙喜。他喝醉了。他的喊声模糊不清,醉得似乎连在雨中行走也步履艰难。龙喜的喊骂声,不时地为石子似地敲打着防雨板的雨声、狂风的吼声以及那波涛的响声所隐没,可是在龙喜的叫声中,我还能勉强地时断时续地听清他喊叫着:“老子死里逃生是为谁哇? 什么打败了不打败了的!我还没有败哩!要老子死的是谁? 老子要宰了他!要老子去送死的那些家伙们,我要统统地把他们杀光。” 呼唤着的龙喜踉踉跄跄地沿着大道走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他从清水屋的门前走过,象一阵风似地向足折岬的方向跑去。 我倾听着龙喜那越来越远的疯狂般的喊声。突然,在他的声音中,好象听到那老香客喊着“一场梦啊!”的声音。是梦,一切都是梦!什么地方有不是梦的真实啊!我还想再一次倾听那已经听不见了的龙喜的声音,可是,这时,只感到电灯在一瞬间无力地闪了一下,就突然地熄灭了。 (1949年9月) 卞立强 译 樱花下(yinghuaxia.6to23.com)ponder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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