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以沉默回答他。阿一觉得被侮辱了,但远山微笑着,看上去并无恶意。
阿一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被对方放松的样子所感染,阿一恢复了平静。这个远山自己也几乎没变什么,只是发型不同,所以看起来不一样了。
远山最近过着怎样的生活,阿一一点也不知道,因此也不知道谈点什么好。毕竟只是十年前或者更早些时候站着行过一次礼的关系。
“等人?”
远山看来一点也不在乎阿一的心思,视线在店里绕了一周,又回到阿一身上,
“聊一会儿怎么样?”远山问道。
“请吧。”阿一回答道。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远山向柜台举起手来叫侍者。
“杜松子鸡尾酒。”
远山要了酒,目送侍者转身离去,忽然低声说了一句:“真是偶遇呀。”
“你常来这里吗?”
“不,是第一次。”
阿一想起刚和纯子结婚不久,也是在某个有水槽的宽阔店堂内,曾经看到过远山的背影。
十年没有见面,却能从背影上认出他来。现在远山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且从正面给自己打招呼,自己却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那时候远山和十年前的发型一样,所以,可能是自己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也可能是完全认错人了。
阿一确定了对面的男子毫无疑问就是远山,就想问他姐姐的事。阿一想,也许远山现在还在想着凉子的事情吧。短暂的沉默突然被明快的女声打破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是纯子。
进门之后认出阿一,大概就直接走过来了。看到阿一的对面坐着远山,她露出吃惊的样子。
“这是远山先生,是美容师。”阿一急忙介绍道。纯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姐姐的同事……”阿一又赶快加上一句。
阿一又面向远山,为妻子作了介绍。远山欠起身来,轻轻地点下头,说起了道别辞:
“那么,我就先走了。”
“您有急事吗?”纯子马上问道。
“那倒也不是。”
“那么,就一起再坐会儿吧。”
像是要劝远山坐下似的,纯子微笑道。阿一移进去一个位子,把地方让给纯子。
“谢谢。”
纯子坐下来看了看桌子。
“什么也没吃吗?”她问道。
“一直在等你呀。”阿一回答道。
远山望着门口,正好新进来了几位客人。
“请坐下来吧。”
听了纯子的话,远山又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
看来纯子对丈夫说远山是凉子同事这一点深信不疑,她毫无顾忌地连连向远山发问。
阿一除了知道远山有一段时间是和姐姐一起生活的之外,对他的事情一点也不清楚,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原来的美容院工作。
从两个人的谈话中,阿一渐渐知道远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店上班,和姐姐相处的时间很长,两人一起从原先上班的地方换到这里,而店老板是他们的朋友,在伦敦也是开美容院的,美容师常常作为进修生被派出去短期学习等等。照远山说来,所谓进修,其实带点观光旅游的性质,美容师们轮流着去,每个人一年要去个三四回。他还说,有人去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也有人在那边待得很长。
“与其到那边玩一圈回来,还不如在日本参加几次比赛呢。”远山对纯子说道。
“不过你还是去了吧?”
“去了两回,”远山望着吧台的调酒师,“老板在伦敦的店和这家店名字一样。”
在旁边听着的阿一这才发觉这一点。在纯子指定会面地点时,阿一就觉得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店名。
“喉咙很干,”纯子这么分辩着要了两回白兰地。三人随意地吃着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的鱼子酱面包干,但阿一对远山的这种不拘礼节的个性还是有些感到困惑。可以称之为不拘礼节吧?阿一原本还一直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呢。
“那家‘皮埃罗’的老板是日本人?”纯子问。
“对。”远山点了点头。
“美容师呢?”
“一共大约有十五人吧,一半是英国人,白人,黑人也有一个。”
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人物,纯子看来十分高兴。托她的福,阿一对远山也多少增加了点了解。
“凉子小姐还要去伦敦吧?”
听了纯子的话,远山抬起了眼睛,玩弄着杯子的手也忽然停住了。
“我听说她手艺很好,那边的老板想要留住她呢。”纯子边说边看着阿一。
“是吗?”远山稍稍缩了一下肩。
水槽中的热带鱼一动不动地盯着映在水中的不知是纯子的还是自己的脸。
“手艺很好吗?她很好吗?”远山哼了一声。
阿一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近藤先生……”说到一半,阿一闭口不说了。
“近藤怎么了?”远山手里拿着玻璃杯,反问道。
“妈妈很担心他们会不会一齐去。”纯子帮着讲下去。
“去哪儿?”
“伦敦。”
远山挺了挺胸,做了一个很深的深呼吸,面朝着纯子,
“这个嘛——”他的回答句尾有点拖长,“对方感到满意的可是只有凉子一人呀。”
远山看着纯子微微一笑。阿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山。凉子,远山就这样随意地只说一个名字,真是太失礼了,阿一从心底里感到反感。
纯子并不知道远山和凉子的关系,也许正因为这个,看来纯子对远山那样称呼凉子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或不自然。既然同在一家店工作了那么久,说到她的名字时自然没必要加敬称“小姐”了。
“凉子小姐还要去那边吗?”纯子用她平静的声音问道,句尾也没用升调。
“不知道,”远山顿了顿,回答得很简短。
“大家都在担心。”纯子表情很认真地继续说着。
“谁呀?”
“爸妈和我们都是。”
远山保持着沉默,脸上的神情表现出他并不关心这些。三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远山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松开了拿玻璃杯的手。
“近藤是个好男人,她不会抛下他走的。”他微笑着低声说道。
离开店里已经十点多了。第二天和第三天,正在休假的阿一一直被头痛困扰着。阿一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平时就不善喝酒吧。可是记得自己喝的量并不多,看来还是别有原因了。
纯子像小孩一样兴高采烈。
“是家不错的店吧,下次我们再去吧。”她对不断地睡下又起来、起来又睡下的阿一说道。
“要不要喝点酒解解宿醉?”纯子问。
“不是宿醉。”阿一答道。
星期天早晨,纯子在平时应该起床去准备较晚的早饭的时候,说了句“我去一下美容院”,就丢下还睡在床上的阿一准备出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下午。”
纯子似乎在门口换鞋,可转眼又回到了卧室。
“需要什么吗?”她问道。
“不。”
“晚饭吃什么?”
“随便。”
“那我去了,”
顿了顿,她把门关上,外面传来了锁门的声音。
“是去了远山的店吗?”回到家的纯子把路上买的菜摆在桌上时,阿一不禁紧张地问道。
“是啊,怎么了?”纯子把脑袋靠近阿一,就差没说出“快看我的新发型”了。
阿一没有回答,站在那儿看着妻子,对发型视而不见。
“你怎么知道地址的?”
对方露出了想问“发什么火”的表情。
“从远山先生那里拿了名片啊,那时候。”
纯子把桌上装菜的袋子竖着摞起来,两手捧着进了厨房。
“在皮埃罗吗?”阿一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纯子打开冰箱,一边把菜往里放一边回头去看阿一。
“当时你去洗手间了,好像。”她大声说道。
“远山主动给你的吗?”阿一直截了当地问。
“是我问哪里的美容院,于是他就给我了。”
纯子站在厨房的镜子前,满意地把手放到头发上:“真不错。”
也许她是趁阿一不在家给美容院打了电话,指定要远山做头发,还预约了时间:一想到这儿,阿一的不愉快情绪就毫无理由地高涨了。但冷静下来一想,也没什么必要感到愤怒。
阿一把纯子丢在厨房里,回到有床的房间。音乐正在放着,阿一本想去关了它。
刚进房间,阿一转身又去了厨房。
“遇见姐姐了?”他把这句话像扔过去一样地问道,是那种令站着照镜子的纯子吓一跳的严厉声调。
“没有呀,怎么了?”纯子回头反问道。
“怎么,不是很想见她吗?”阿一稍稍有点着慌。
“谁啊?”
“就是你呀!”
纯子被他这么一说,又回过头去照镜子,用指尖轻轻拉着前面的头发,说:“是呀。”
她露出了“想起来了”的表情。
阿一没有再说什么,他又想进房去关掉音乐,却听到背后传来了纯子低低的自言自语:
“很满意,下次还去。”
当晚吃完饭,两人各干各的分开了一会,纯子一只手拿着酒杯走进了阿一的卧室。她在门口边上停了下来。
“怎么样?”她给阿一看了看酒杯。
“甜的?”
“不甜。”
纯子在家里吃饭时不准备酒,倒是常常有滋有味地喝果汁,酒瓶大都是开过一次瓶塞后就收进了冰箱。她一次喝不了多少,喝了一点的酒瓶塞在冰箱里,有时一个礼拜也不见少。
“还是早点喝掉吧。”阿一老是看着冰箱对纯子说。
这种时候,必然会传来这样好心情的声音:
“你也喝呀。”
“加点冰吧。”
“嗯。”
纯子回到厨房,过了一会儿,她又伴着冰块的声音出现在卧室。阿一刚才一直在喝的杯子里也加了冰。
“谢谢。”
阿一在床上接过酒杯。纯子也在一旁坐下,摇着杯子,欣赏着它的音色。
“像风铃一样。”她看着阿一说。
“要把音乐关了吗?”
“不,就这样吧。”
隐隐约约的音乐从小桌上的音箱中缓缓流出。阿一忽然想到,这种音乐一个人听很合适,两个人听就有点嫌烦了。
纯子站起身来,一只手还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去拿手提包。
“给你看远山先生的名片。”说着,她拿出一张白色的卡片递给阿一。阿一以一种不感兴趣的态度伸出了手。
“和你同一个字呢,他的名字。”纯子站着喝光了杯中的酒。
“他说念作Razumi,”她看着卡片解说道。(在日语中,“一美”念作Razumi,其中的“一”念作Razu。而阿一的“一”念作Hajime。)名片上写着几个小小的字:“远山一美”,阿一翻过来看了看反面,又翻回来看了看正面。右下方印着美容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是远山告诉你读法的吗?”阿一把卡片还给纯子,问道。
“是啊。”纯子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答道。
阿一不再开口,也不再有想从纯子那里多问些关于远山的事的心情。
考虑一下就会发现,那天夜里正是因为纯子在场,阿一才对远山和凉子的事有了更多的了解,如果只是那样偶遇远山一个人,两人一定会在很短的时间里什么也不说就再见了。纯子出现时,远山不是站起身要走吗?留住他的不是阿一而是与远山素未谋面的妻子,而且后面的谈话中,阿一总的说来只是个倾听者,谈话大部分是在纯子和远山之间进行的。
母亲认为凉子大概早已和远山在不同的地方工作了,阿一也一直信以为真, 所以初听到近藤、凉子和远山三个人还在同一家店工作时,阿一甚至怀疑那只是随便开个玩笑。他虽然有点知道凉子是在某个店堂比较宽阔的地方工作,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搞清姐姐的具体工作场所。
“字虽一样,身高却不同啊。”
阿一说着与心中想的毫不相干的话。纯子正向厨房走去,听了又回过头来。
“什么?”她反问道。
“没什么。”阿一喝着酒。
远山个子很高。纯子平时和阿一说话时都是看着水平方向面对面说的,那天夜里三人走出店门时,她却仰着头对远山说再见。阿一也不很在意地看着她的瞳仁。
纯子像平时一样换上了睡衣,和阿一背对着背,身体稍稍离开一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阿一却怎么也睡不着。远山和凉子的脸交替在眼前浮现,忽然想到还是早点让纯子和凉子会次面比较好。也应该见见近藤,应该尽量早些,明天就给凉子打电话……
“喂,噢,阿一。”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他从公司打了电话。
“凉子的电话号码?”电话那边的母亲鹦鹉学舌般地问了一句。
“想四个人一起会会面。”
阿一说明之后,因为对方沉默着没有反应,又加了一句:“就是姐姐、我、纯子和近藤先生。”
“哦,稍等一会儿。”
传来了翻手边的电话号码本的声音。
“啊,喂,可以了吗?”
阿一记下了母亲报出的电话号码,正想挂掉电话,母亲又飞快地说起来:
“阿一,我们一直在等你关于搬家礼物的电话呢。因为一直没打过来,昨天夜里还跟你父亲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问过纯子了吗?”
“嗯。”
“她怎么说?”
“她说不好意思,还是算了。”
“怎么又这样说呀?”
电话好像会越来越长。
“今晚我们再谈。嗯,我打电话过去,嗯,再见。”阿一急急忙忙地挂了电话。
傍晚回到家,纯子还没回来。阿一冲了个凉,拿出记事本,拨了妈妈给的号码。没有人接。
三十分钟后,纯子打开锁进来了。
“我回来了。”
“真热呀,今天。”
“太凉了。”纯子拿起空调的遥控器,“二十五度,温度过低了。”
“是吗?”
听到妻子重新调节空调温度的声音之后,阿一说起了四个人会一次面的计划。
“哦,什么时候?”
纯子从冰箱里拿出白葡萄酒瓶,不甚在意地问道。第一个积极想见姐姐夫妇的不正是她吗?不过,纯子也经常会有这样心情多变的时候,头天还嚷着要去什么地方要干什么,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都是些想要的衣服啦、想去的馆啦这一类无足轻重的事情,阿一也从没放在心上。
纯子并排放好两个高脚玻璃杯,从冰箱中拿出冰块来,带着好听的声音放进杯中,又倒进了酒。
“那太冷了。”阿一抬了抬下巴。
“马上就会暖起来的。”
“我不喝。”
“陪我喝点吧。”
纯子把一只玻璃杯递给阿一。玻璃杯十分干净明亮,虽然是因为刚买来不久的缘故,但阿一也看出纯子在厨房里很花了些功夫。这对于纯子,似乎是很少见的事情。
“刚刚打了电话,可没人接。”
“大概还在店里吧。”
“你什么时间方便?”
“我的时间大致和你一样呀。”纯子又倒了杯酒,说道。
八点过后第二次打电话过去,还是没人接。
过九点,阿一想着今晚最后再打一次,一面拿起了听筒。
“喂。”是男子的声音。
“是近藤先生吗?”阿一伸了伸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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