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村上春树,是一册包装粗俗不堪、由钟宏杰、马述祯两个人合译的《挪威的森林——告别处女世界》(北方文艺出版社1990年6月版)。翻译让人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书中出现的人名、书名、歌曲、乐队完全是“硬译”,但是——除此之外,这是一册不折不扣的日本小说,我非常喜欢那种语气,当然,这顺理成章地成了我辨别村上春树的标志——真不 知他们是怎么翻的!好的小说,其实要有好的语气,才有叙述以及品质可言。关于语气,我看过文洁若女士翻译的《东京人》,只是一个片断而已,但是非常非常的吸引人,以至于后来看到川端康成的小说,首先翻有没有收《东京人》这篇,如果有,看译者是不是文洁若,不是拉倒。
我读到的《挪威的森林》就是这样充满了好语气的小说。第一次看到没有性欲感的性描写。初读时觉得干净,现在会无端端觉得有点悲哀。偶尔想起他的小说,或者看他小说之时,恍然觉得——很悲哀。悲哀,也是一种语气,而且我觉得,它是村上春树最主要的语气。
洋溢在日本人村上春树小说——甚至包括他的随笔《雨天炎天》、《远方的大鼓声》中的,正是这种语气,正如记住某个人的口气一样。永远漫不经心,永远不辩解,永远想得多,永远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永远跟匆忙、主流有一墙之隔,还有——永远活在一种青春期之中,我的这个印象来自《听风的歌》里面的一句话:“曾经有一个时代,每个人都想活得真实。”这个隐约的村上主人公形象,拜这几位译者所赐:高翔翰、赖明珠、张致斌、钟宏杰、马述祯。我一度喜欢《挪威的森林》,后来则喜欢《下午最后一片草坪》——这种小说,完全不够学院式的解读,它们只满足某些古怪的读者,能给予百分之百的愉悦。他写音乐的随笔都很地道。专栏也好看。有一篇写坐古老的螺旋桨飞机,在空中发动机突然停了的那种美妙感觉,迷死人。这与严肃性思想性完全没有关系,这样比较只会让它们互相看不起。所以我觉得有人去问村上春树诺贝尔文学奖云云是件傻得离谱的事情。
说到“永远跟匆忙、主流有一墙之隔”,我想再插一句,那也绝非边缘,而是更为主动的自我把握:1960年代的反叛者们早已纷纷走上政治舞台,而众所周知,生于1949年的村上在希腊看人砌墙,砌好了被风刮倒,再砌;挽起胳膊跟老大妈解释跑步有益身体而不是喝酒;特意要避开意大利的邮局而跑到伦敦寄手稿回日本。还有,还在抱着1960年代的青春不放——而任何一个忠实的读者都会厌倦这样单调的主题,更何况我这种读者。直到我读到《舞舞舞》——十多年前,它还有过《跳跳跳》、《青春的舞步》的译名。我读完这部中篇,觉得像是走到了一个终点,找到了一个答案,更像长途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家旅舍,可以洗个热水澡饱食一番,直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