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站在坟前,栋次郎上了香,把水壶里的水倒到坟前插花的地方。与十把那枝山茶
花插到里面,对着坟双手合十,默祷了一会儿。其余的人,也都双手合十,默默无言地礼
拜了坟墓。这个淳朴的仪式告毕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耳边大喊了一声:“集合!小队,集
——合——”他们回头一看,头戴军帽,身穿一件坎肩的悠一就站在他们身后,气冲冲地
瞪着他们几个上坟的人。他的眼睛斜吊了起来,一看就知道病情发作到了顶点。
“哈哈,是冈崎中尉吗?您辛苦啦!——今天有中尉您非常喜欢的东西。”桥本屋这样
说着,安抚着他,一面把供在坟前的豆沙包取来放到悠一手里了。
悠一把视线落到那豆沙包上,突然用双手把它捧了起来,掩住了眼睛。悠一作出这种
举动还是不多见的。而且不仅如此,悠一抽动着肩膀,先是开始抽鼻子,过了一会儿,把
豆沙包放到左手,就放声大号起来了。那号哭声,就象远处的狗叫似的。不过,很快他就
停止了号哭,嗄声喊道:“集——合——”
他的眼睛仍往上吊着,脑袋微微乱颤。那征象分明是马上就要吼叫起来。这样一来,
被喊了号令的人们,或者是服从号令,或者抓住悠一把他拖回家去,二者必得选择其一了。
“怎么办?服从号令吧!”桥本屋小声地说。
“与十好容易上坟来了,今天还是稳便为妥吧!”栋次郎也小声地说。
“那末,大家站队吧。与十,要听从号令噢!”桥本屋嘱咐说。
悠一催促道:“快点,快点!装备照原样就行。快一点,快!”语气还比较温和。四
个人,栋次郎,桥本屋,与十,新宅,按着身长顺序排成了一行。
悠一喊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他自己也换成立正姿势,用
庄重的腔调对四个人说:“告诉给大家:今天,恭蒙圣上赏赐了御赐糕点。特别,赏赐给
了我部。光荣,无过于此。除了感泣,更有何话可以答谢天恩!大家,应该铭记于心,恭
谨拜领。现在,本官进行分配。但是,在分配之前,要向东方谨致遥拜之礼。”
悠一喊了一声号令,命令四个人转向“初田片”池塘的方向。天阴着,但方向却正正
当当地对着东方。
遥拜完毕之后,悠一命令四人“稍息”,走到最左翼的栋次郎前面,喊道:“立——
正!张开嘴!”
号令是满有气派的,但豆沙包只有一个。栋次郎换成“立正”姿势,朝上张开了嘴。
悠一捏了一小块豆沙包,放到栋次郎嘴里了。其次是桥本屋。与十、新宅也都顺从地让他
把一小块豆沙包放到嘴里了。
悠一手里还剩有大半个豆沙包。他也换成“立正”姿势,仰着脸把豆沙包塞到嘴里了
。他本来就喜欢吃点心,也忘了命令那四个人解散,塞了一嘴豆沙包,仿佛嚼也没嚼,就
品开滋味了,这时候,悠一的娘悄悄来到了,她蹑手蹑脚地蹭到了悠一身后。方才悠一发
号令,和演说的那喇叭筒子似的声音可能传到了山脚下悠一的家里,他娘当然要前来捉他
回去了。
悠一还没有发觉,正用手捂着塞满豆沙包的嘴巴在吃。他娘向那四个上坟的人使了个
眼色,那意思仿佛是说:如果她自己抓不住他,可要请大家帮忙啊。那四个人装作什么也
不知道。他娘弯着腰,急走几步,一把抓住了悠一的坎肩下摆。悠一陡然一惊,扭回了头。
悠一他娘柔声说:“喏,悠一!嚄,吃什么好东西啦?谁请你吃的呀?”
悠一意外驯顺地点了点头,张开嘴给他娘看。
“嚄,吃豆沙包啦!挺好吃吧!是你最喜欢吃的嘛。一面吃,一面回家吧。喏,跟我
一块回去吧,啊?”
他娘几乎向悠一哀告起来了。悠一傻呵呵地,不过好象也听出来点什么,低着头走了
,那样子就象一个累得筋疲力尽的人似的。也许他真的是累了。他娘重又抓住悠一的坎肩
下摆,向四个人点了点头,伴着慢慢走着的悠一回去了。
与十吐了一口唾沫,说:“啊,放心了。那家伙,真是个可怕的骸骨呢!”
其余三个人也吐了唾沫。那唾沫,全是豆沙馅的溶液,颜色显得很脏。悠一把豆沙包
连馅带皮捏成一个小团放到别人嘴里,谁都嫌脏难于下咽。可是,由于偶然的一致,大家
在悠一面前都忍着没有吐出来。
这四个上坟的人重又默祷了一会儿,离开了墓地。桥本屋大概想起了方才的事,又吐
了一口唾沫,说:“真恶心!那么脏的手,还把馅团成药丸子似的!可是,训话倒说得满
好。有点使人感到真象是领到了御赐糕点。那番演说,可以说是声泪俱下哪!——光荣,
无过于此,是这么说的吧?”
“混蛋。全是那一套。”与十说:“全都是疯子的把戏,穿马靴子的演唱!”
“喂,与十,别这样说。”栋次郎责备他弟弟说。“彼此可不许闹摩擦噢。我没什么
,象空气一样,不会有反应的。可是,你也别激动。你,方才看到悠一,有点激动了吧!”
“那个骸骨吗?与其说是他,还不如说方才那黑色的唾沫,更富于暗示性。”
“听说,稻田村跟大森先生同宗的那家的姑娘,是个很好的姑娘哪——”桥本屋说。
其余三个人等着听他的下文,但他又不作声了。于是,四个人就默默地走下了坡道。那坡
道弯弯曲曲地伸延在一片疏林里,林子里树下的草地修剪得很整齐。透过树缝可以看到下
面村子里的道路,也能看到悠一家的瓦屋顶、杉树围墙和洋灰门柱。门柱顶上的带颜色的
碎玻璃,看去时而红,时而蓝。但在阴天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光彩了。他们看见悠一和他
娘慢慢地走进了大门。
“可是,也叫人佩服昵!”桥本屋打破了沉默:“悠一一点也没把方向弄错。在公共
墓地那儿,朝‘初田片’池的那个方向,恰好是正东。”
“明天,‘初田片’池该挖塘泥了!”新宅说,“后天‘牡丹谷’池也该挖塘泥了。
挖塘泥的日子接连上啦。今年秋天来得早,轮到开池子水闸的人可够受哇,水凉啊!”
“是啊,今年轮到我的班了吧!——喏,与十,你能不能替我去开池塘的水闸。天气
一点点冷起来啦。我感冒了。”
与十没有回答这个,却说:“‘初田片’池的那支‘走吧,走吧’的歌,最近好象是
比较有名哪。听说那位悠一仁兄,在到南方去的输送船上,总唱那个歌。每逢军队的业余
演艺大会,他必定唱那个歌……”
“不,好啦,与十,水闸还是我去开。悠一在南方唱什么歌,你在满洲和西伯利亚怎
么会知道?那个‘灭私奉公’的老顽固,要是唱起那种小孩子的歌来,可有得瞧的哪。不
错,‘初田片’池出名了。这很好。嗯,我来开这个有名的‘初田片’池的水闸。”
栋次郎因为他弟弟没搭理他的话,显得气哼哼地很不高兴。不能随便放纵他弟弟,所
以也该作出点颜色来给他看。这也关乎作哥哥的威望呢!
四个人来到村道上,走过悠一家门前时,悠一他娘正在杉树围墙后面的吊井汲水。系
吊桶的是一条铁链子。这口井也是悠一他娘在翻修正房,修建洋灰门柱的时侯,一起改装
的。那拉吊桶铁链的响声,哗啷哗啷地,全屯子都能听到。那响声很刺耳,可是有一次村
长却在悠一他娘面前称赞了那响声。那是在村长和小学校长一道来劝说悠一应考的时候。
校长也说了些似乎是对那响声很感兴趣的话。校长先生说,在政府审定的国文教科书里,
也有一课很美的文章是写吊桶铁链的响声的,据说那是名叫荒山牧水的一位歌人写的很有
名的文章。于是村长就更起劲地称赞道:“从远处听那响声,就跟鹤鸣一模一样。古人说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这是很吉庆的意思哪!”
实在浅薄得很。可是悠一的娘当时为了使邻居们都能听到吊桶铁链的响声,却没有必
要地多汲了好些桶水呢!
(1950年2月)
刘仲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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