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剪子铰开!把靴子,铰开!”军医对穿着手术服的一个方脸膛的部下说。
上田勤务兵回答着军医的询问,把队长坠车当时的情况,和来到医院之前的经过,都
一一报告了,也报告了耳朵流血的事。但他把坠车是从停车中的出毛病的车子上掉下来的
这一事实却打了埋伏。他报告说,卡车正在飞快进行中碰到了障碍物,倾斜了一下,队长
和一个姓友村的上等兵同时被甩出去了。又补充说:“一切都是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造成的。”
军医问:“那个姓友村的兵,怎么啦?”回答说:“死啦。”军医马上接着说:“队
长和兵不会一道坐在卡车上。队长应该是坐在司机旁座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事情说
明白些!”上田勤务兵只好把友村上等兵因为失言被队长揍了的事实说了出来。也承认了
友村是一面挨打,一面从卡车上掉下去的。
军医的部下,把遥拜队长左脚的靴子,竖着铰开,扔到地板上了。也把军裤从膝盖以
下竖着铰开了。露出来的左腿,不光是受伤的那一个地方,从腰以下全都肿了起来。军医
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也许是别的什么。队长忽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喂,友村上等兵!把
方才说的,再重说一遍!”
“嗬,这可不成。还在发脾气哪!”军医作出一副难看的面孔,向上田勤务兵问道:
“方才,他说友村上等兵来着吧。你们的队长,揍那个兵的时候,是不是车子开动了?卡
车原来是停着的吧?”这真是不同寻常的讯问,勤务兵只好回答说“是。”“那末,你们
可以回去了。回到队里……不,没有什么事情了,你们回去吧……”军医说。担架兵和上
田勤务兵临回去的时候,朝着躺在手术台上的队长敬了礼。队长打了一针之后,仿佛蒙蒙
昽昽地已经开始有了些知觉。
出了医院的堂屋门,一个担架兵说:“真厉害呀,那个军医。抓住话头,马上就把假
话真话分辨出来了。”
“那是因为咱们的队长说了些没影的话。不,不是没影的话。”另一个担架兵说,“
看,那个马来亚人,我真羡慕他哪。没有国家,可是战争也没他的事。你看,他悠悠然地
在修剪着木槿树。”
“说什么混话!关重禁闭还完不了哪!”他的伙伴叱责他说。
上田勤务兵失掉了勤务兵的头衔,又成了普通上等兵。他们的小队重新配备了一个叫
作浅野少尉的士兵出身的小队长,他来的当天晚上,在夜间战斗里出了两名重伤员。抬他
们去野战医院的士兵,探问了前队长的病,回来了。病情不妙。腿上的伤,兼带纵形骨折
,这倒确有愈合的希望,但据说头部的伤,转为内科疾患了。探病回来的一个姓望月的兵
说:“这就是说,头上的跌打伤,变成了一种叫作痴呆症的病。”据望月说:队长只是仰
卧在床上,轻易不说一句话,偶尔说些什么,也净是些不连贯的话。这些话,大致上又限
于军队用语或训话时说的一些话;这些训话时说的话,也只是一些成语,断断片片的。“
灭私奉公”、“你的命,交给我啦!”、“反军思想”、“多说废话,小心砍你的头!”
——净是这些听来便人毛骨悚然的话。他又说,训话用语里有很多新发明的成语,所以在
选择那些听来使人毛骨悚然的话上,队长是不会感到词穷的。
“不过,那是没办法治的了。完全是半痴半傻嘛。那种痴呆劲儿,就跟喝醉了酒似的
。”到医院去的一个人说。他的伙伴,象怕谁听去似地说:“这可不能大声说,也许是那
个吧。说不定是友村上等兵的冤魂缠住那个遥拜队长了呢。”
把冤魂抬了出来是有点好笑的,不过这个部队的士兵都知道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队
长坠车的时候揪住友村上等兵的那一瞬间的事,队里有很多士兵确实是亲眼看到了的。绝
不是出于上田勤务兵的捏造。
这以后,关于入院中的遥拜队长的病状,通过抬送伤员到医院去的担架兵的报告,大
家仍能知道一些。骨折保证可以愈合,这是没有疑问的。痴呆症状也相当减轻了,胡话也
不大说了,但据说这种程度的症状,将半永久地继续下去。
那时候,这个部队的半数以上的士兵,都得了一种叫作森林疮的皮肤病。在湿地里跋
涉,或趟过森林地带的河水的士兵,大半都得了这种病。这是一种在下半身到处起一些癣
疥之类的东西,渐渐溃烂,终于烂成一些窟窿的皮肤病。在脚心里,小腿上,胯间以及身
上一些要紧的所在,会烂出好些几厘米深的窟窿来。卫生员想用红汞药膏的涂布疗法扫除
这种莫名其妙的恶症,可是它仍大为猖獗了一时。据说入了院的遥拜队长下半身各处也得
了这种病。队长有种癖好,即使在夜间勤务之后,第二天早晨,一听到有什么战况的好消
息,不管小河沟的水多么脏,也要沐浴一番,向东方遥拜,一定是因此他才得了这种森林
疮的。原来,遥拜队长是极喜欢遥拜的。甚至在输送船上,从收音机里一听到什么好消息
,就要命令部下在甲板上整队,向东方遥拜,三呼万岁。在这以后,还必有一番训话。收
音机传出日本飞机轰炸了中国大陆某一城市的消息,他也要把部下集合到甲板上来,向东
方遥拜。听了中午的新闻,遥拜一番,晚上又听了同样的新闻,只要是打胜仗的消息,还
得再向东方遥拜。于是,这个部队就被称为遥拜部队或遥拜小队了。这是别的小队和中队
的士兵给他们起的绰号。有了这个绰号之后,遥拜队长在一次遥拜之后训话时竞说道:“
这个部队由于遥拜而出了名,所以应不同于无名的时候,更要集中灭私奉公精神进行遥拜
。”接着又说:“你们要是把战阵训熟读玩昧一番,也会豁然领悟遥拜之妙谛的。如果领
悟了这种妙谛,那就自有一种陶醉之境展现在你们眼前。”
遥拜队长在输送船上,比命令部下遥拜更喜欢的,是向士兵训话,有的兵甚至说这样
的怪话:他是想训话,才叫大家遥拜的。也有人说,因为害怕潜水艇,所以才故作豪言壮
语,虚张声势的,有一个时候,士兵里也有人怀疑,“为什么别的部队的队长不向遥拜队
长说:‘遥拜可以适可而止啦!’”这是遥拜部队的士兵谁都有的疑问,可是只有友村上
等兵说:“那种混蛋作法,也不能算作违反军规。就是这么回事吧!这说明我们的军规是
多么宽大。可是咱们要丢了一件衬衫,可就是重罪呢!”友村上等兵,一般说来,是心里
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人。而这一点,也说明他是一个并不机伶的兵……
——当与十准备下火车的时候,上田前曹长这样说:
“你总会跟遥拜队长见面的吧。见到他,就说从前的上田勤务兵把队长的事连根带底都
抖搂出来了。因为这个,这位上田有两个多钟头把山阳沿线的风景放过去了。好象不是久
别重归、回到日本的人似的。你就跟遥拜队长这么说吧!”
“你这番托付,是故意学苏联式的说法吧。如果那位悠一仁兄知道了这点,又该把肚
皮气鼓了。不是说,那位悠一仁兄是灭私奉公的化身吗?”
“哪里,那位遥拜队长会头一个转变的。不然的话,就是还处在疯痴状态。”
“真想让你看看那位悠一仁兄家里的洋灰门柱。不看看那对门柱,你就抓不住那位悠
一仁兄的本质。门柱的顶上插了些带颜色的玻璃碎片。不过据说是悠一他娘出的主意。”
“门柱的里里外外没写上训话用的什么成语吗?总之,见到他就这样告诉他吧:当时
开车的司机兵受到了严厉处罚。虽说是无心,可是到底是使长官和战友遭到坠车死伤的厄
运啊。就是这么个罪名!其实原因全在遥拜居士的过火举动上。军队里不净是这些残酷的
事嘛!”
这位上田前曹长,说他对那位悠一仁兄是讨厌透顶了。先前只是以一种畏惧的心情看
他,而现在则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憎恶之感,代替了先前的畏惧。
与十回到大字笹山村那天,遥拜队长悠一又发了神经病,从家里跑出去了。他虽是个
瘸子,走路很不得劲,可是普通人攀登也相当费事的斜坡,他却能够比较灵巧地爬上去。
从斜坡上下来的时候,普通人一般是跑下来的,悠一却能从容而下。这大概是因为他有几
分近于狐狸附体的女人的缘故。狐狸附体的女人遇到斜坡或是上下坡的路,也当成平地似
地毫不在意地走去,而且那种敏捷,更非悠一之类所能比拟。你看她在东面山上,想去抓
她吧,不知不觉间她就渡过溪谷,跑到西面山上去了。其神速简直极其不可思议,极为变
幻自如。悠一当然离这种神出鬼没的境地还远甚。他娘想耍撵去抓他,他作出逃跑的样子
,其实不是藏到别家的仓房里去,就是钻到鸡窝里去了。或者是趴在粪圈里等找他的人过
去。这绝不是什么神出鬼没,悠一主要是狡狯。好在他并不向别的屯子跑,所以不去管他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一天,悠一的娘找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流着泪,自怨命苦,放弃了找她儿子的念头
。悠一跑到山腰上的公共墓地去了,他在一排排坟墓中间走着,一面用皮带一个个地抽打
着墓碑。他大概把墓碑看作了士兵,一面啪啪地抽打着,一面嘴里喃喃地说:“抽你一顿
,叫你也尝尝,你也尝尝。抽你一顿,叫你也尝尝……”
正在这时候,当天回来的与十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栋次郎、桥本屋和新宅,他们上坟
来了。
栋次郎捧着点燃了的香和水壶,与十拿着一枝带着半开的骨朵的山茶花。桥本屋端着
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一个很大的薄皮豆沙包。为了把与十的平安归来敬告历代祖先之墓,
他们说服了硬是否定一切宗教的与十,把他带了来。——照与十说,祭拜祖坟,是封建时
代的残余习气,同时在宗教上也成了千篇一律的仪式,这违反他信奉的主义。桥本屋让他
痛痛快快地把要说的话说完之后,这样责难他说:“不要这样吧。入乡随俗嘛。不听我们
的话,可讨不到老婆噢!反正不上坟是说不过去的。”
新宅也从旁对与十说:“与十,你入了别人的乡,随了别人的俗,回到自己家乡来,
也不能不随自己家乡的俗哇!人一辈子,需要稍稍马虎过去的事情,可不止一桩啊。你回
来得真好。大伙都挂念着,盼你回来哪。走吧,上坟去吧!”
就这样,他们让与十上坟来了。与十的哥哥栋次郎怎么跟他说,他也不听,所以栋次
郎的老婆偷偷地把桥本屋和新宅两人请了来,作了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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