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当这种揣测成为附近一带的定论的时候,栋次郎的弟弟与十从西伯利亚遣返回来
了。与十回来的时候,在从敦贺开出的火车上,和一个名叫上田五郎的从前钧曹长坐邻座
。这个上田前曹长,是山口县山村生人,可是他却会唱与十出生地方的一支叫作《走呀!
》的民歌。这是笹山屯的孩子们一面一根根地拔嫩草玩,一面唱的一支童谣式的歌。歌词
俚鄙不足道。但摘茅草花的时候唱唱却也不坏。
走呀,走呀!
提着空筐走呀!
走到了“初田片”呀,
松鸦叫,一片光秃秃哇。
来割草呀,来割草呀,
割下的草从筐眼漏了呀!
提着空筐走呀!
——拨了十五根了呀!
“初田片”是个池塘的名字。在笹山屯背后的山洼里,有一个用堤截住了水,形成葫
芦形的池塘。笹山屯的孩子们,常到“初田片”池畔的野地去割草。池塘周围只有四五町
忙。从一条坡路下来,沿着伐木道走去,池塘就在那尽头的林子里。这是一个萧索的、贮
着一湾微浊的水、一无出奇之处的池塘,在外人看来,是完全不足称道的。可是就连这个
风量常然的池塘,对从西伯利亚回来的、在归途中的与十来说,无疑地也是一个勾起乡愁
的对象。然而使与十感到喜悦和惊异的,首先却是他乡人竟也知道《走呀!》这支民歌。
“这个歌,你是在哪儿,跟谁学的?”与十动了好奇心。
“大战开始以前,在输送船上学的。这支歌叫作《笹山童谣》,是一个叫作笹山的乡
村的歌。大概是一个很偏僻的乡村的催眠歌吧!”上田五郎说。
这个名叫上田五郎的人,说他是在初次出征到南方去的时候,学会这支《笹山童谣》
的,在输送船上,每有部队的业余演艺大会,一个被大家叫作“遥拜队长”的小队长,名
为冈崎悠一的军官就唱这支童谣,于是士兵们也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无怪上田五郎把“
初田片”也按照地方土音念成“初田辨”。不只是笹山屯,那一带的人都是把“初田片”
念成“初田辨”的。话头从这里开始,两人越说越投机。于是与十就从上田五郎那里详细
地听到了悠一在马来亚负重伤的经过,也详细地听到了悠一神经错乱的始末。把这些事情
告诉给与十的这位上田前曹长,在马来亚战线的时候,是冈崎悠一那个特种小队的上等兵
,而且当过悠一的勤务员(通讯员)。与十和悠一年纪同样大,但悠一出发去马来亚以前,
与十就到沈阳去了,所以他还不知道悠一已经神经失常。
——悠一是从卡车上摔下来折断了左腿,同时变得半痴半呆的。那是在他们坐卡车从
吉隆坡向一个叫作塞连班的小镇急行军的途中。部队快到一个叫作塞丹的村子的时候,碰
上一支工兵部队在架桥。钢骨水泥的桥被炸弹炸毁,落在河里,工兵部队的人避开那厚重
的钢骨水泥残骸,正在另架一座弓形的木桥。河只有四五米宽,但遇到这情形,卡车部队
的士兵却显得束手无策了。除了等桥架完,别无他法,只好帮助挖挖土方什么的。工兵部
队的班长,戴着军帽,只系了一条兜档布。这个裸露着身子的人对小队长悠一说:
“你们运气不佳啊。早来二十分钟,桥还在哪!”隔了一会,又说:“运气还算好哇。早
来二十分钟,说不定连卡车也一道炸飞了呢!”工兵部队的人说话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听
说,再等一个钟头,桥才可以架好。今天早晨架了一座桥,中午时分被炸毁了,又架了一
座,又给炸飞了。
部队为了躲避空袭,把辎重车和卡车都掩蔽到橡胶林里去了。土兵们有十名被抽出来
去帮助搬运架桥用的材料。其余的人,为防备空袭,枪都上了子弹,坐待出发。后续部队
也都退避到橡胶林里去了。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橡胶林里很凉爽。从对面橡胶林的尽头处迂回流来的河水,笔直
地穿过野地,消失到不很高的冈峦后面。在野地上,到处有炸弹炸成的坑,其中积了污浊
的水,形成一些骤然出现的水塘。在一个深浊的水塘里,有两匹水牛亲密地浸在水里,只
露出了头。一匹水牛的角上,还落了一只白鹭。水牛和白鹭都寂然不动,这些鸟兽仿佛也
在呆呆地看着架桥工程。
桥架好之后,部队坐卡车开过去的时候,最前面的一辆卡车走到桥中间抛锚了。机器
发生了毛病,修理很费时间。后面的人不消说了,坐在这辆出了毛病的卡车上的士兵也都
脱了衬衣。车开起来的时候,很凉爽,但一停下来,晒在炎天下,而且密密地挤在一起,
那就热得不得了。有人在大声地闲扯。坐在那辆出毛病的车子上的士兵,说话的声音尤其
大。有指着浸在野地上炸弹坑里的那两匹水牛说想吃它们的肉的,有说水牛肉又臭又硬、
味道不佳的。还有人出声地一个一个数着炸弹坑的数目,数到了三十二个的。又有人说:
“真费钱啊。看看那野地上的水塘。毫不心疼地乱丢炸弹!”一个姓友村的上等兵接过来
说:“就是费钱嘛,战争这玩意儿。完全是种浪费。战争这玩意儿,原本就是费钱的玩意
儿啊。”这些话,坐在第二辆卡车上的上田勤务兵全都听到了,当然,坐在那辆卡车司机
旁座上的遥拜队长冈崎悠一就更能听到了。
遥拜队长从司机旁座上走下来,厉声喊道:“喂,友村上等兵!”
出毛病那辆车子上的人们马上肃静下来了。队长从桥上走到那辆出了毛病的车子旁边
,吩咐道:“喂,把后档板放下来!”
车上的人把卡车的后档板打开,队长从那儿爬上车去,自己关了后档板,说:“喂,
友村上等兵,到这儿来一下!”
“是,遵命。”友村答道。他从密密层层的人群里挤出来,来到队长跟前。
“喂,方才你说什么啦?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队长冲着友村的脸说。
“是!方才说:是费钱的玩意儿。”
“就这一句吗?把方才你说的话,再详细点重说一遍!”
“是!冈屋上等兵说:敌人毫不心疼地乱丢炸弹。所以我跟着说了:战争这玩意儿就
是浪费。”
“混蛋!”
队长着着实实地揍了友村上等兵一记耳光。打了第二下,正要打第三下扬起手来的时
候,车上的人突然一同晃动了一下。司机为了试车,稍稍开动了一下车子。
站在卡车边上的队长,可就不仅仅是晃动一下而已了。因为没有把铁钩挂上,后档板
开了。就在这同时,队长揪住友村上等兵,两脚登空了。
‘啊!”士兵们一齐叫了起来。队长和友村上等兵摞着个儿滚到桥边上,又被桥板弹
了起来,掉到河里了。倒楣的是,钢骨水泥桥的残骸又在河里等着他们。队长仰面朝天地
落到桥的残骸上。友村上等兵倒栽着落了下去,又滚落到水里去了。这总共也不过是数秒
钟以内的事。
大家都慌了。一个姓横田的准尉,穿着军靴,就领头跳下河里,喊道:“喂——找友
村上等兵去!以一部兵力去搜索,由太田曹长负责。”
上田勤务兵也跳到河里去了。河水淹到肚脐,水流也不急,但河底净是粘泥,鞋陷进
去,行动很不方便。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找到了搭脚的地方,一个卫生员由河的上
流游了过来。
“小队长,小队长……”横田准尉在队长耳边喊着,那声音是悲壮的。仰面躺着的队
长,双目紧闭,耳朵里流出了血。只系了一条兜档布的卫生员,摸了摸队长的脉,说:“
好象不要紧,还有脉。”
“不要紧?真的吗?”准尉问道。
“是,我想是不要紧的。”卫生员答道。工兵队的人从河边架了一道跳板,通到钢骨
水泥桥残骸上。这是用四方木材搭起的跳板,为的是抬着担架可以走过。
到河下流去搜索友村—上等兵的士兵们,赤裸着身子在河边上走着。因为河水浑浊,
看不清楚,也有人下到河里脚步不稳地朝下面走去的。友村上等兵头部撞上了钢骨水泥桥
的残骸,说不定掉到河里之前就失掉了知觉。如果是这样,卫生员说,那倒可以免于在水
里窒息而死。但终于没有找到他。只说了一句战争是浪费,就在死前挨了一顿耳光,而且
被牵累着从出了毛病的卡车上掉了下去,脑袋撞上钢骨水泥,沉到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浑浊
的河里,遭到了这样悲惨的下场。仿佛一种什么命运,被压缩在一瞬之间显现在人们眼前
了。战争岂止是一种浪费呢!
队长苏醒过来了,但一直在痛苦地叹息,于是就没有用卡车,而是用担架把他抬到野
战医院去了。听去象是叹息的,也许是轻微的呻吟吧。
那个姓冈屋的兵,在河边上插了一枝橡胶树枝,算是给友村上等兵造了一座坟。友村
说“战争这玩意儿就是费钱的玩童儿啊”,是因为这个姓冈屋的兵先说了一句:“真费钱
啊。毫不心疼地乱丢炸弹!”冈屋说,对于友村的飞来奇祸,他也应负责任,但又说,他
所负的责任,大致算作一成,也就差不多了,突然开动那辆出了毛病的卡车的司机的责任
,占二成。他说,其余七成责任应该谁负,他不知道。言外之意,是说应该由从车上掉下
去的时候揪住友村的队长来负的吧。
部队全员临出发的时候,在准尉的号令之下列了队。准尉拔出军刀,喊道:“在友村
上等兵灵前,默祷!”全体人员向那个假设的坟墓敬礼,告别了。
友村上等兵活着的时候,在一切方面,动作都缺乏敏捷。他说,他干什么都慢慢腾腾
,显得迟钝,大概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是个孬种,而且不止一次地从学校运动会“溜号”过
,也许是这种行为的报应。他是个瘪瘪嘴,下巴很长,为了掩饰这点,留了一撮山羊胡,
在点名之类的场合,一到“稍息”的时候,就好捋他那撮长胡子。这个人动作虽然慢慢腾
腾,但抓起乱飞乱跑的鸡来,却颇为拿手。他可以把在橡胶园里饲养的近于野生的鸡,象
拣一个纸篓子那样随随便便地捉到。马来亚人的房子,地板都造得离地面很高,逃到那下
面去的发怯的鸡,他也可以毫不费事地诱出来捉到。但这只限于抓来和自己班上的士兵一
同吃烧鸡,如果别的班要他抓,他也许会把鸡给撵散了。他就是这么个怪性子。有一次,
炊事班的兵说是大家想斗鸡玩,请友村给抓三四只鸡来。恰好,那天正是在吉隆坡市遥拜
队长升任中尉的日子,从别的小队来了两三名少尉在队长的临时宿舍里聚会。友村对炊事
班的兵说:“你们斗鸡?斗完了给队长吃,是不是?为了庆祝队长的晋级,当官的要会餐,
是不是?我才不干呢!”拒绝了。事实上,并不是为了会餐,确实是炊事班的兵们想斗斗
鸡玩。但这个话传到队长耳朵里了。炊事兵告诉了横田准尉,横田没去申斥这个抓鸡的能
手,而是嘁嘁喳喳地报告给队长了。队长的性子,在这些杂事上是不露声色的。听了横田
准尉的密告,也始终闷声不响。刚好在晋级升官的时候,有人来密告这类事情,也许使他
感到不得其时吧。在行军中,揍了友村上等兵,似乎也不能硬扯到因有抓鸡一案耿耿于怀
上去。不过友村本人以及旁观的士兵们怎么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队长在被抬到野战医院去的路上,仰面躺在担架上说着胡话:“喂,把后档板放下来
!”还说了一句:“喂,友村上等兵,到这儿来一下!”他说这句话。不是两次,三次,
而是说了好几次,而且每次都痛苦地伸起手来,想抓住为了遮蔽阳光绑在担架上的橡胶树
枝。那手势就象老雕抓食似的。担架员说,这大概是由于发烧的关系,于是上田勤务兵就
用水壶里的水沾湿了毛巾,放到队长额头上了。
野战医院是一幢背靠着一片椰子林的洋式民宅。一个马来亚人拿着一把三尺柄的镰刀
在修剪佛桑花栽成的篱笆。他好象在试网球拍子顺手不顾手似地,左手叉腰,只用右手一
上一下地挥动着镰刀。进了铁栅栏大门,从大门直到堂屋门口,甬路两侧是两排结着颜色
、形状、大小都类似乌爪的果实的乔木,撒下来一片阴凉的树影。队长仿佛要威吓那撒下
荫影的乔木似地,伸出手来,用手指在空中抓挠着,说着胡话:“喂,把后档板放下来!”
从担架被移到手术台上的队长,还穿着翻领衬衣、军裤和黑色的长统靴子。
“为什么不把靴子给他脱下来?”军医突然叱责上田勤务兵说。
“左腿的骨头好象断了。一给他脱靴子,他就哼呀哼呀的,好象非常疼。”上田勤务
兵回答说。
“那末,为什么不把右脚的靴子给他脱下来?首先,卫生兵就岂有此理!”军医又叱责
了一句,于是上田勤务兵就把队长右脚的靴子脱下来,交给了担架兵。
“看,不是很容易脱吗?”军医又厌恶地说了一句。从上田勤务兵和担架兵的心情来
说,让自己的队长,一个军人,只穿一只靴子,那可是关乎他们的威严的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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