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铃嚷道:“辰平,辰平!”
辰平好象也没睡着,闻声立刻赶出来,和钱屋家的小子打了个照面。辰平看见对方手里拿着根粗绳,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咬断绳子逃跑了。”他余怒未息似地瞪着阿又。
“混账!”辰平骂道,他对钱尾家的儿子这么冒失感到吃惊。
阿铃呆呆地望着阿又骂了一句:“混帐东西!”
从前有一首这样的歌:
“摇聋子”,拚命摇,
绳子新,缘分绝。
可是象现在这种拚命摇、咬断绳子之类的做法,已经比歌词所说有过之无不及了。阿铃这么想着,便责骂似地对阿又说:“阿又,你象‘摇聋子’那样干是不应该的,在活着的时候就和山神、和儿子断绝了缘分,那可不好办哪。”
阿铃用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想法,很亲切地开导阿又。
“今天晚上就到这儿为止吧。”辰平说着,背起阿又,一直送到钱屋家。
第二天夜里,阿铃用叱责的口气激励着优柔寡断的辰平,登上了去祭楢山的道路。阿铃夜里已把明天大家吃的雪花米淘好,香蕈和鳟鱼的事也详细地教给阿玉了。阿铃瞅瞅家中的人都睡熟了,便轻轻地打开后面廊檐下的门。然后伏在辰平背着的背板上。那天夜里没有什么风,但特别寒冷,天空阴沉,一点月亮光没有,辰平象个瞎子似地挪着步子朝着一片漆黑的道路走去。阿铃和辰平出门后,阿玉从被窝里爬起来,推开门走出屋外,她手扶树墩儿,两眼望着黑沉沉夜空,在那儿送行。
辰平绕过后山山脚,来到枸橘树下,枸橘树伞状的树枝长得很密,从树下通过就仿佛进入谁家的屋里似地,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这以前的道路,辰平都曾走过。他也听说过,从这里开始,不是去祭楢山就不能进去。平时,不能从枸橘树下通过,而是从左右两侧绕道走,今天得一直朝前通过。转过第二座山的山麓,绕过第三座山的山脚,出现了池塘。天色微微发白,等到绕过池塘以后,天已经相当亮了。石阶有三级,以后全是陡坡。辰平向第四座山上登去,这座山相当高,越走到山顶,路越险恶。
到达顶峰后,辰平纵目望去,只见对面的楢山翘首以盼地耸立在眼前。这两座山之间隔有一条让人感到仿佛掉进地狱似的山谷,进楢山去的话,得从顶峰往下走走,然后顺着一条象是两山的分界线似的道路前进。道路的右面是绝壁,左面是悬崖,山谷的四周围有四座山,进入这深谷仿佛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所以辰平只能一步步地踩稳了脚步向前走。绕过这山谷,按说是有两里半的路程,可是辰平知道,随着向楢山靠近,就只能—步一步地往前了。从楢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开始,辰平就觉得自己仿佛已成了楢山神的仆人,并在按山神的命令向前走,辰平就这样走到了七谷。抬眼望去,楢山稳坐在眼前。越过七谷,展平按照指点所说——从这往后,楢山的道路似道非道——继续不停地向上攀登。山上的树木全是楢树,辰平想,终于到达楢山了,所以决心不再开口讲话。阿铃从离家以来始终缄默无言,辰平边走边和阿铃讲话,她也一声不吭。攀着,攀着,只见一路上全是楢树。最后终于来到了山顶似的地方。眼面前有一块大石头,辰平刚走过这块大石头,发现石头背后有一个人。辰平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几步。那个靠在石头背后蜷缩着身子的人已经死了,这死人握着两手,仿佛在合十。辰平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阿铃从辰平背上伸出手向前摆动,打着向前走的手势。辰平继续朝前走,又看到一块石头,石头背后有一具白骨,两条腿虽然齐全,头颅却颠倒着滚在一旁,只有肋骨象先前那具尸体一样靠在岩石上,两条手离得远远的,一边一条地滚落在远处,七零八落的样子好似有人恶作剧似地放成的。阿铃伸出手向前摆动。有岩石的地方准有尸骸,继续向前走去,树根下也出现了尸骸,还有一具跟活人差不多的新尸体。看到这情景,辰平大吃一惊又停下了——跟前的死人在动弹,仔细瞧他的脸,毕竟不是活人。然而辰平想:这死人刚才确实动弹过,所以双腿有点僵硬了。这时,那死人又动了一下——死人的胸部在动。原来是死人身上的乌鸦在动,因为死人身穿黑色的衣服,乌鸦落在身上一时看不出来。辰平啪啪地用脚蹬蹬地.但乌鸦并未逃开。辰平经过尸体旁边向前走,乌鸦这才飞起来,慢吞吞地展翅腾起,那种不慌不忙的样子简直令人感到可恨。辰平下意识地回头朝尸体望望,只见死人的胸口还落着一只乌鸦,辰平刚闪过一个念头:“会有两只吗?”就看到另一只乌鸦的脑袋在死人胸口底下晃动。辰平这才明白,死人虽然伸直了腿,但乌鸦吃空子尸体的肚子筑了窠!也许尸体的肚子里还有乌鸦呢!这么一想,辰平感到又恨又怕。这里虽然象是山顶了,但道路还在往上延伸。越走乌鸦就越多,辰平每走一步,周围就有乌鸦晃动着身子踱几步,枯叶上简直象是有人走过似地发着嚓嚓的脚步声——乌鸦走了过去。
“这山乌鸦真多哪!”
这为数众多的乌鸦使辰平感到吃惊,这些乌鸦简直不象鸟——乌鸦的眼神象黑猫,动作迟钝,令人恶心。从这里起,东倒西歪的尸骸也越来越多。再稍稍向上走一点,有一处光秃秃的所在,这秃山似的地方尽是岩石,周围白骨遍地,仿佛下过雪似地一片白色。辰平目不斜视地看着脚底下走路,他想避免踩着白骨,两眼睁得老大,差一点没摔倒在地。辰平想:“在这些白骨堆中,肯定有一些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是认识的。”忽然,辰平发现一只木头的碗滚落在一边,他发呆似地停下来看着这只木碗。
辰平无限感触地叹道:“想得这么周到!”
这就是说,到这里来的人里面也有拿着木碗来的,以前到这里来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用心良苦的人!想到这里,辰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什么也没有带来,心里感到很遗憾。乌鸦在岩石上骨碌骨碌转动着眼睛,辰平拣起小石头噗地向乌鸦掷去,乌鸦啪的一声腾身而起,周围的乌鸦也一起飞了起来。
“看乌鸦如此逃跑,它们大概是不会啄活人的。”
明白了这一点,辰平也就放心些了。路还在向上斜,继续往上走去,有一块岩石背面没有尸骸。这时,阿铃拍拍辰平的肩,来回挪动着双脚,她在催促辰平把她从背板上放下来。辰平放下背板,阿铃从板上下来,她把放在腰间的席子铺在岩石背后,然后又想把系在腰上的包袱挂到辰平的背板上。辰平瞪着眼睛好象在生气似地拿下包袱放到席子上。阿铃从包袱中取出一只雪花米做的饭团放在席子上,然后又想将包袱拴到背板上去。辰平象是要夺取背板似地抢上前去又把包袱放到席子上。
阿铃在席子上岿然而立,双手握着放在胸前,她将两肘左右叉开,两眼直视着地下,紧闭着嘴一动不动,身上的衣带已由绳子代替。辰平一动不动地望着阿铃的脸,只觉得阿铃的脸色和在家时完全不同了,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死人的面相。
阿铃伸出手来握了握辰平的手,然后让辰平的身体转向刚刚上山来的方向。辰平只感到浑身发热,好象走进澡堂一样,汗涔涔地全身都湿透了,热气从头上直向外冒。
阿铃用手紧握着辰平的手,然后向辰平的背上使劲推了一下。
辰平起步走了,他遵循着不准回头看的誓言走了。
才走出十来步远,辰平朝上颠颠背上没有阿铃伏着的背板,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向下掉。他象喝醉了酒似地跌跌撞撞住山下走。走了没多远,辰平就被尸骸绊了一跤,他手触到了尸骸的脸部,这具横倒在地的尸骸,肉已经脱落,灰色的骨头也露出来了,辰平爬起来朝死人的脸上看了看,只见一根绳子勒在死者细细的颈脖里。辰平看到这个情况,垂下头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哪。”于是他继续往下走。下到楢山的山腰时,辰平觉得眼前一片白色,他停下脚步仔细一瞧,原来是白色的粉末在楢树之间飞舞。
雪!辰平放声大喊:“啊!”
辰平凝视着白雪,雪花纷飞,一味地向下落,并且越来越密。往常,阿铃曾神气地说过:“我进山的时候哪,准会下雪的。”现在真被她说着了。辰平猛然回过身来,又向山上攀去。必须要按山规办事的誓言,现在也不再具有约束力了。辰平想,得赶快把下雪的消息通知阿铃去!与其说是为了去通知,倒不如说辰平更想和阿铃互相叫嚷:“下雪了!”辰平觉得至少得叫出一句话来:“真的下雪了哪!”他象猿猴一样,由禁止通行的山路向上攀登。
辰平到达阿铃所在的那块岩石前时,雪已经把地面都埋上了,一片白色。辰平藏到岩石背后,偷偷地朝阿铃望去。他现在不仅打破了祭楢山的誓言,回头向后看了,而且又返回这块地方,甚至想破坏不准开口的誓言。这不啻是犯了大罪。然而正如以前所说的“一定会下雪!”那样,现在是下雪了。辰平很想说这句话,纳怕光说这一句也行。
辰平从岩石后偷偷地露出脸来,只见阿铃坐在自己眼前。她身上顶着席子避雪,背脊和头部都盖在席子下,可是前发、胸部、膝盖处都积上了雪,阿铃好象一只白狐,目不斜视地在念佛。辰平大声嚷道:“妈妈,下雪了哪!”
阿铃静静地伸出手对着辰平所在的方向摇了摇,意思是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
“妈妈,天气很冷哪!”
阿铃把头摇了又摇。这时,辰平注意到:周围已经没有一只乌鸦了。辰平想:由于下了大雪,它们都朝村里飞去了吧?要不就是飞进窠里去了吧?这雪下得好!比起让寒冷的山风拚命吹,也许还是被蒙在雪里要冷得好一些,所以妈妈就想这样安眠了。
“妈妈,下雪了,运气真好。”
辰平接着又补上了一句歌词:
进山去的那一天……
阿铃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伸出手来朝辰平说话的方向摇摇手——回去吧,回去吧!辰平嚷道:“妈妈,真的下雪了哪!”
说完这话,辰平如脱兔似地奔下山去,他想,不遵守山规这事也许不会被人知道吧?辰平就这样飞快地向山下奔去了。他来到按理说是不会有人的七谷上首时,看到钱屋家的那小子在雪中正把背板从肩上放下来。背板上伏着阿又,阿又象罪人似地被粗绳绑着。
“呀!”辰平不由站住了。
因为钱屋家的那小子想把阿又从七谷推下去。这里被四座山所围,谁也不知道这地狱似的山谷究竟有多深。辰平看着眼前这番要将阿又推入深谷的情景。
辰平知道这小于要把阿又从山上往下滚了。
这时,辰平想起了昨晚阿照所说的话:“要是不愿意,可以在七谷那个地方往回返。”
“那是在指点我干这件事!”辰平恍然大悟。
阿又昨天晚上虽然逃走了,今天却被五花大绑,象一袋马铃薯似地咕噜一声倒在一旁,好象他不是个活人似的。阿又的那个儿子正想把阿又推下山去。可是阿又用绑在绳子间、唯一能动的手指拚命抓住儿子的衣襟,缠住不放。他儿子扒开阿又的手指挣脱出来。然而阿又的另一只手又抓住了儿子的肩头,但阿又的脚前就是危险的深谷。辰平在一旁看过去,阿又和儿子俩仿佛在无声嬉戏似地角力。这时,只见儿子抬腿朝着阿又的肚子砰地踢了一脚,阿又的脑袋向着深谷仰脸翻下去,他象只球似地转了两转立即横着身子骨碌骨碌沿着陡坡滚落下去。
辰平向谷底望去,这时象发生龙卷风似地从谷底下腾起一大群乌鸦,仿佛滚滚的黑烟在向上冒,在向上涌。
“是乌鸦呀!”辰平蜷缩着身体,感到十分恶心。
乌鸦呱呱呱地喧嚣着向上飞舞,并在辰平的头顶上空盘旋。辰平想,也许在这山谷的什么地方有着乌鸦窠,因为下雪,乌鸦都聚集在一起,阿又一定是落进乌鸦堆里去了。
满天飞舞的乌鸦又渐渐向谷底方向飞落下去了。
“去喂了乌鸦啦!”
想到这么多的乌鸦,辰平不寒而栗,不过他又觉得,阿又掉到谷底大概也已死了。辰平朝阿又的儿子望去,也许这小子看见乌鸦也有点恶心吧,只见他背着块空背扳,一溜烟似地跑了。
“这种干法,当然就不用摆饯别酒请客了。”
辰平脑子里这么想着,眼睛远望着阿又的儿子象狼奔似地弓起背脊逃跑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成了鹅毛大雪。辰平回到村里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都暗下来了。
辰平想:“回家后,由于阿铃不在了,那最小的女孩子一定要感到寂寞了。”
如果小女孩问:“奶奶什么时候回家?”将怎么回答呢? 辰平一筹莫展,他已经来到家门口,却站在门外向里张望。
只见第二个男孩正在屋里逗小女孩玩,哥哥唱歌给妹妹听。
老婆婆啊丢到后山,
后山的螃蟹爬回来。
辰平觉得,在家守门的孩子们是在讲阿铃的事,他们已经知道阿铃的事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螃蟹之歌:
爬回来也不准进门,
螃蟹不是夜啼鸟。
这支歌是说,从前村里有一个风俗——把老年人丢到后山去。有一次,丢到后山去的老婆婆竟爬了回来,家里的人就吵闹着说:“爬来了,爬来了,象螃蟹一样哪。”并紧闭大门不准老婆婆进来。家中的小孩还真以为是螃蟹爬来了呢!老婆婆在门外整整哭了一夜,孩子听到哭声就说:“螃蟹在哭哪。”大人们便回答道:“不是螃蟹,螃蟹夜里并不哭,那是鸟儿在叫呢。”因为向孩子解释,孩子也不会明白的嘛,于是就这样一哄把孩子哄了过去。螃蟹之歌也就是唱这件事的。
辰平站在门外听着螃蟹之歌,他想到孩子们净唱这样的歌,可见他们是知道阿铃再也不回来了,想到这一点,辰平心里好过些了。他把背板从肩上卸下来,掸去雪,正要开门进屋。这时候,阿松正好从堆房那边出来,系在她那大肚子上的带子,就是昨天还系在阿铃身上的那根条纹细带。在阿松刚离开的那间堆房的紧里边,只见袈裟吉盘腿而坐,他象披着一件棉袍似地穿着阿铃那件昨晚仔细叠整齐的棉衣;边上还放着一只酒坛,袈裟吉喝着昨晚剩下的酒,好象有点醉意了,他睁着出了神的双眼,歪起脑袋说:“运气不错哪,下雪了,奶奶她运气真好,真的下雪了哪!”
袈裟吉得意洋洋,好象十分赞赏。
辰平站在门口想寻找阿玉的身影,但是哪里也没有。
辰平唉地长叹一声,他在想:在那块岩石背后,阿铃要是还没死,她身披大雪,心里一定在想着棉衣之歌呢!
即使说寒冷彻骨,
进山别让穿棉衣。
(1956年11月)
吴树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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