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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泽贤治《滑床山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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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起滑床山(岩手县实际存在的山名,海拔860公尺,位于照片中央) 的熊的故事,那实在太有趣了。滑床山是一座很大的山。渊泽川就是从这里发 源的。滑床山一年四季多是吞吐着冰冷的云雾。四周也尽是些黑黝黝的,状似 海参或是绿海龟的山。 滑床山的半山腰有个空荡荡的洞口。渊泽川就在这洞口化为三百多尺长( 约九十公尺)的瀑布,凌空倾泻在茂密的丝柏、木板茅屋顶上。 中山街道因最近人迹罕见,所以到处长满了款冬、虎杖等杂草,路上也林 立着人们用来防止牛马逃到山中的木栅栏。不过,若你顺着这条路沙沙走上三 里多(约十一公里),你就会听到一阵从对面传来的,类似狂风吹过山顶般的 呼啸声。这时你再定眼看去,便会发现有一道波动起伏的细长白色带子,冒着 白烟往下坠落。那就是滑床山的空中瀑布。 据说很久以前这一带栖息着很多很多熊。老实说,我从未亲眼目睹过滑床 山,也从没看过熊胆。大都是听别人说的,有些则是我自己想象出的。因此故 事的内容或许有些部份不切合实际,不过我相信事实确是这样的。总之,滑床 山的熊胆在这一带是远近驰名的。 滑床山的熊胆不但可治腹痛也可愈合伤口。铅矿温泉入口处,至今仍挂有 一个“出售滑床山熊胆”的老招牌。所以,滑床山上确实有着吐着红色舌头的 熊不时地出没于深山幽谷,也确实有小熊们聚集在这里玩摔跤玩到最后劈里啪 啦拳打脚踢起来。那个猎熊名手渊泽小十郎,就是在这里依次捕猎过这些熊的。 渊泽小十郎是个又黑又壮实的斜眼老头,身躯大概有小石臼般粗,手掌又 厚又大,如同北岛毘沙门(四天王之一)为人治病时捺下的手印那般。夏天, 小十郎总是披着用菩堤树皮做成的蓑衣,扎上绑腿,随身带着一把土番用的那 种山刀,再扛着一管又大又重的葡萄牙传来的猎枪,领着一只悍勇的黄色猎狗 ,纵横往来在滑床山、志户气沼泽、三叉口、溯海山、獾穴森、白泽溪谷等地。 由于这一带树木繁茂,从谷底溯流往上走的话,就像走进一条黑魖魖的隧 道中,走着走着有时会眼前霍然一亮,发现周遭闪烁着青绿与金黄的阳光;不 然就是百花齐放般阳光闪闪地点缀在四周。小十郎如同在自己家中踱步似地, 不慌不忙地走在其中。黄狗则有时沿着陡峭的绝壁跑在前头,有时扑通一声跳 进水里,拼命游过浓浓浊浊阴森可怕的深渊,再爬到对岸的岩石上,浑身一抖 ,抖落身上的水珠后,便伸长脖子抽动着鼻头恭候主人的到来。 这时小十郎会微撇着嘴角,双足像圆规似地一步ㄧ步抽插在水中,膝盖以 上掀起一阵像屏风似的白浪,不疾不徐地渡过深渊来。我若在这里先把话底说 穿,好像有点不公平,不过说真的,滑床山这一带的熊,确实是很喜欢小十郎 的。 因为每当小十郎啪嗒啪嗒地走在山谷中时,或是通过那一片细长平坦、长 满蓟草的溪谷岸边时,熊儿们总是一声不响地在高处目送着他。不然就是在树 上双手抱住枝头,或坐在悬崖上抱着膝头,津津有味地俯瞰着他。 不仅如此,这些熊儿们好像也挺喜欢小十郎身边那只黄狗。 不过,喜欢归喜欢,熊儿们还是很不愿意与小十郎迎面相遇。尤其是小十 郎圆睁虎目、眼光满含杀气地将枪口对准牠们,身边那只狗则像个火球扑过来 时,大多数的熊儿都会皱着眉头摆摆手,表示不愿让小十郎得逞。 可是熊儿们也是各色各样,性情不一,若碰上性情凶暴的熊,就会大声嗥 叫着伸直双足,再一副要将黄狗踩扁似的气势,张开前臂朝小十郎步步逼近。 这时小十郎总会先屏住呼吸,站稳脚根,背部靠在树上,再抬起猎枪,对准熊 儿那半月形白毛的喉头“咚”一声击出弹头。 挨枪的熊儿,当然会发出震憾整个山谷森林的哀嚎,再啪嗒一声倒下,嘴 里咕嘟咕嘟涌出黑红鲜血,鼻头哎哎哼哼微声叫着死去。 然后小十郎再把枪竖立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挨近,再跟熊儿说: “熊啊,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杀你的,我是为了讨日子,迫不得已才杀你 的。我也想干些不用造孽的活儿啊,可是我无地可耕,森林的树木又归官衙所 有,即使离乡远行讨活,也没人可依靠。所以才不得不干打猎这门活儿。如果 你生为熊是因果报应的话,我不得不干这行也是一种因果报应啊!哎,来生你 就千万别再投胎生为熊了。” 小十郎说这些话时,他的黄狗也会瞇起双眼,垂头丧气地蹲坐在一旁。 说起这只狗,想当年小十郎四十岁那年夏天,全家人都感染上痢疾,最后 病魔相继夺走儿子和老婆的命,唯独这只狗竟然活蹦乱跳地活了下来。 话又说回来,小十郎在对熊儿说过那番话后,从怀里掏出磨得锋利的小刀,自 熊儿的下巴着手朝胸膛至腹部,划开熊皮。再下来就是我最厌恶的场面。总之 ,小十郎最后会将血淋淋的熊胆放进背上的木箱中,再将沾满血疙瘩的毛皮拖 到溪谷中清洗干净,然后卷成一团,扛在背上,精疲力竭地走下山谷。 小十郎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听得懂熊语。有年早春,山中的树木还未发出绿 芽时,小十郎带着黄狗沿着白泽溪谷往上攀爬。傍晚,小十郎想到去年夏天在 离拔海泽不远的顶峰上搭盖的毛竹蓬屋住宿一夜后再出发。岂知小十郎竟不知 怎的找错了攀登山口。 他好几次又重返谷底寻找攀登山口,爬上爬下的,好不容易找到那幢几将 坍塌的蓬屋时,狗已累得筋疲力尽,他也斜歪着一张嘴上气不接下气。 然后小十郎想起小屋不远处有个泉眼,刚下山几步,就愣在原地。因为他眼前 有一只母熊和一只看来刚满岁的小熊,在初六的清淡上弦月光下,跟人一样眺 望远方时会用手遮着前额ㄧ般,正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对面山谷。小十郎感到那 对母子熊的身躯彷佛发散出一圈光晕(佛像背后的圆光),他只能寸步不移地 僵立在原地眺望着牠们。 随后听到小熊撒娇地说: “妈,我怎么看也还是雪啊!因为只有山谷这边是白色的嘛!那一定是雪 喔!妈!” 母熊听了再仔细瞧了一会儿山谷,回说: “那不是雪唷,雪怎么可能只下在一边呢?” 小熊再接着说: “那是因为还没融化所以就留下来了嘛!” “不是,妈昨天为了看蓟草发芽没,还从那儿走过呢。” 小十郎也不自觉地跟着望向对面山谷。 苍白的月光正悄然地滑下山坡。那儿果然有块银铠甲似地闪闪发光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小熊又说: “如果不是雪,那一定是霜。嗯,一定是霜。” 小十郎听了也暗自思忖,今晚肯定会下霜,因为位于月亮附近那颗胃星( 牡羊座东方的星),不也是冻得发青微微在发抖着?就连月亮本身的光色也凛 冽得宛如寒冰。 “妈知道了,那个呀,是辛夷花。” “搞了半天原来是辛夷花!我知道那是什么花。” “你还没见过辛夷花吧!” “见过,前几天我不是采来了?” “那不是辛夷花,你采的是梓树花。” “是吗?” 小熊装胡涂地回应着。 小十郎听着听着,不知为何,胸中竟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他再看了一眼 对面谷底雪白的花片,与沐浴着月光一心一意眺望着谷底的母子熊后,再蹑手 蹑脚地往后退步。他心中暗暗祈祷:风啊别往那儿刮啊,风啊别往那儿刮啊; 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乌樟树的芳馨和着月光,淡淡地飘荡在四周。 不过,若提起这个气度豪迈的小十郎上城卖熊皮、熊胆时那副凄惨相,真会让 人于心不忍。 城中心有一家大杂货店,货架上摆着竹箩、白糖、磨刀石、金天狗牌香烟 、变色龙牌香烟等等的,甚至有捕获苍蝇用的玻璃缸之类器皿。 某天,小十郎背着一大堆小山般的熊皮,刚一跨进杂货店门坎,店里的伙 计们个个浮上冷笑,一副“看,又来了”的轻蔑表情。店头里边另有一个房间 ,店老板正舒适地坐在宽敞房里一个大青铜火盆旁。 “老爷,多次承蒙关照,真是托您的福了。” 向来在山里称霸的小十郎,放下毛皮山货,跪坐在地板上恭谨地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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