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去报到上学时穿着崭新的海员式校服,而小明的校服已洗过两水,显得有些
旧了:因为我上学时,学校已开学两个星期。我几乎没花任何特殊的功夫,就把功
课补上了。我还把学校当成自己最可爱的花园,每天早早地离开家(宁愿失去与小
明同行的机会),在教室还没有开门之前就倚在门口的老榆树下等待校工打开门,
等待成为每天第一个进入教室的人: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我
却成了一个逃课大王。还有一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
到了大学就“往日不再”了:门门考试和总分都是第一名(尽管不全是满分),从
班上到全年级。这两个习惯当时都令我骄傲,可是成年以后有相当长时间我在回忆
中却只能看到一个苍白乏味的童年。我险些专门写文章去奉劝那些“好学生”放下
书本像小明那样随心所欲过个痛痛快快的童年。在学校里的小明,同在家里判若两
人。他像出笼的小野兽,上课也玩下课也玩儿,而且勇敢得像头小豹子,谁冲撞了
他他马上就以拳脚相加。我因病迟到的那两个星期内,他已建立了自己牢固的“王
子”(其实是霸王)地位。我一上学,他立即将我置於他的保护之下,使我病弱的
样子没有成为受欺凌的对象。不过,一回到家,一遇到赵江河暴饮而醉大打出手,
他立即转变成一只可怜的小公鸡,头缩脑,间歇失语,跑到我家里来寻求我妈妈的
护持。他像分裂的两个人,生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待到我们读到铁路一中初二年级,我向爸爸提出“何以故”的问题爸爸无法解
答,我开始打碎爸爸这个偶像并同他作对的同时,小明已长得同赵江河一样高,并
且偶发性地与赵江河的拳打脚踢相对抗,还之以少年武功,得到的是头破血流。左
邻与右舍,两对父子,在同一年展开了冷或热的战争:我和爸爸较着劲,旷日持久
,张力日益增大,而小明和他的爸爸不时爆出火花或火光,惊天动地,鸡犬不宁,
但是缺乏深度。他的分裂似乎就此开始合并。
我同小明的友情既牢固又微妙。在学业上我是个强者,有时帮他做作业,有时
给他补功课,考试临近会帮他押题或者索性在考场上把难题的答案写在纸条上团成
小团塞给他。我是成绩最好的好学生,但不一定是乖学生。我的血液里有很热烈的
元素在燃烧,即便想扮成最乖最讨老师喜欢的学生也不成。在骨子里,我甚至是一
个叛逆者:嫌所有的老师讲课进度慢,挑所有老师讲课中的错误,写作文时总要在
老师出的题目之后加一个副题以示老师出题过於一般化(譬如老师出题《记一次劳
动》,我就加副题为《大雪中扫雪徒劳无功》),经常讥笑那些围着老师转爱打小
报告的班干部。我的外貌清秀洁白,衣着整齐,有时因穿戴父亲旧衣服改制的高级
面料的成人化衣服而显得有几分少年前卫的味道。几乎每一位新接任的班主任都第
一眼就挑中我,要我做班长,而我总是不情愿,至多是挑一个应该由女生担任的文
艺委员的职务。当文艺委员其实可以有很多自由:早自习时我可以站在讲台上扮演
老师,起歌儿或教歌儿时可以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各班文委开会时可以和所有班上
最漂亮的女生坐在一起(那时各班的文委一般都挑长相漂亮的女生,哪怕其中某些
人五音不全)。只要是我当文艺委员,唱歌跳舞一类的活动小明就参加,他跳舞基
本功好但不够柔美(我们那时要求男生的手腕动作也应有飘摇的织物般的柔软),
嗓子数一数二地好。别的同学任文委时期,他从来想不起唱歌儿,硬让他参加集体
舞,也保准跃马长枪地将排练搅个稀巴烂。但是,他有时神出鬼没,同一些高中生
交往,放学后不与我同路回家,也从来不告诉我去干什么。他还学会了抽烟,只是
从来没怂恿我也去共享个中滋味。
(6)
初二上半学期的一天,小明用书包给我带了一些名为海枣的糖浸果脯,说是庆
祝我脱离“女性职业”:在此前一天,我的文委被免职,因为我公开抗议一位男教
师:他总是让我范读课文,还拖延许久不发下我们的作文本。我们利用课间休息,
坐在他的书桌前,用粘乎乎的手从他的桌膛里掏海枣吃。在记忆中,海枣的甜味仅
次於那次火车上所吃月饼的甜味。只是,海枣的甜意中掺杂了一股酸涩:正在我们
吃得很香很甜时,刚刚接任文委的冯莉莉出现在黑板前面,小明的眼光一亮,朗声
叫她的名字,并举起粘乎乎的手和手中的海枣邀请她来吃。尽管她很高傲地拒绝了
小明这个“不良少年”,我还是对她、对小明也对自己怀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意。我
停止吃海枣,并且坚决拒绝把它从小明的桌膛中带到我的桌膛中,理由是它不是专
门为我而备。
放学后,我坐在座位上不动,飞速地写着当天的数学作业。按惯例,小明要去
球场踢足球,我等他踢完球在夕阳变红之前或之后一同乘上22路公共汽车回家。这
一天我早已策划好不等他。他一带球出教室,我马上收拾好文具背上书包自行上路
。在车上,我几乎为一个人放学回家的感觉所打动,有一种诗意的孤独感:没有朋
友,我也可以活得很坚强。
走近家门,我遇到赵江河。他满脸黑萋萋的胡茬,头上的鸭舌帽蹭了几大片油
污,一副刚刚从火车车头上下来的脏样子。他知道我是个高分学生,并因此很喜欢
我,每次打小明都会加一条罪状给他:“你看看人家小品,学习多好,考试回回一
百分!”小品是我的幼名儿,考试回回100分是大人的演绎。他此时遇见我,笑哈哈
地接受我的问候,并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儿子没同你一起放学?”我回答说
:“不知道。”我没有好心情对待小明这个名字以及同他相关的事件。我回到家,
妈妈和姐姐都不在。我收拾好毛巾和香皂去附近的浴池洗澡:以往,我总是和小明
一同去的。我要用行动证明,一个没有“不良少年”保护的良家少年,独自出行,
独自去公共浴池,独自面对欺软怕硬的同龄“流氓”和对美少年心怀鬼胎的大胡子
莽汉,照常安然无恙。
晚餐时,我们听到左邻有哭声、右邻有笑声,在哭与笑之间,再香的饭菜我也
会吃得马马虎虎:隐隐约约我感到小山明子和小红的哭声背后还掩藏着更严重的将
发事故。这种预感刚刚掠过心际,左邻的哭声就被赵江河的一声怒吼所压过。紧接
着是一阵听不清内容的怒骂。突然,持续不断的怒骂被某种力量扼止了,一些细微
的惊呼传过来。妈妈放下筷子。我跟随她闯进左邻的家门。一进门,我看到小明正
用手与他父亲的手相较力,不肯乖乖地接受殴打。突然,他使出了对付身高和力气
大於他的人的绝招“狮子点头”:以对手的身体为支架,双腿微弓,下颏与头猛然
向下,使圆兀兀的顽石一般的额头猛然一下击在对手的心窝处。狮子点头的足球术
语是“突然死亡法”。我和妈妈所目击的一幕,恰恰是突然死亡法应用和奏效的精
彩过程:小明一个狮子点头点中赵江河的胸口,赵江河顿时翻起白眼,连一声叫喊
都没有就松开抓住小明的那双手,向后颓然倒下。小明实施绝招之后,立即返身从
我和妈妈之间逃出门去。我吓傻了,小山明子和小红扑到赵江河身上摇他的头,他
大睁着眼睛,目光漶散,仿佛已经死去。我的妈妈一急,推我道:“快去叫小燕,
让她来!”我懵懵懂懂跑回家,在院子里就喊“姐姐姐姐”,可是嗓子根本发不出
声音。进到屋子里,我才用手语和几乎听不到的喑哑之声向姐姐表明了意图。
姐姐为赵江河施行人工呼吸:那是她在生理课上学到并经爸爸亲自指点过的技
术:爸爸一直期望她或者我能够承继他的医学事业。她的动作生疏而胆怯,必须妈
妈在旁用目光鼓励着。终於,赵江河在姐姐娇弱的双手下缓过一口气来,又缓了一
口,眼球开始转动,因气息梗塞而僵硬的躯体慢慢恢复了弹性和生机。小山明子眼
中落下泪来。赵江河一被扶坐起来,就指着桌上那包吃剩一半的海枣说:“把它、
把它给我扔、扔出去,从此再不准,那个小偷儿回我的家!”小红立即抓起小明书
包旁的那些海枣,推开窗,扔到院子里。
路经他家院落回家,三三两两粘在一起的海枣散落在地的景象印在我的眼里。
我感到它们在窗内射出的灯光下,向我散发出很粘稠的抗议。我心怀歉疚,来到平
房东首的老榆树下,我知道,小明一定藏在树冠中。我轻轻叩击树干,说:“小明
,请下来,是我不好,是我故意说不知道你放学后去干什么,是我小心眼儿,嫉妒
你喜欢冯莉莉……”我的道歉还没完,小明已抱着树干哧溜溜滑降到地面上。他似
乎根本没听到我说什么,一拍我的肩头问:“嘿,哥们儿,他死了么?”我知道他
是问他爸,就说:“没死,我姐姐救了他,给他人工呼吸。”在幽暗之中,我看到
他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嘴对嘴么?”我听得出他问话的色情含义,马上纠正
道:“不是,是胸部高压法。”我一急,说出了一个我从未用过的抢救术语。他说
:“好,他没死就中。走,上你家去。”说着,他揽住我的腰就走。在被他揽住的
部位,有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感兀然产生,迅速扩散向全身。我的脸,燃烧一般,火
热火热。那个晚上,我没有像从前那样与他同睡一张床。我打地铺,他睡我的床。
听着他熟睡的声息,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曾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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