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向不声不响的小红考取了方城大学。为偿宿愿,我大学毕业后又考取了方城
大学日本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世事变迁,发达国家日本在方城、圆城和三角城
人心目中的形象已渐渐改变。容貌出众的小红课业一直十分优秀,她沉默寡语只是
淡淡微笑的处世态度更增添了她对异性的感召力。据她所在的西语系硕士生们透露
,追求她或暗恋她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和老中青教师不会少於10打(120个)
。透露这些数据的人,显然也在数据中。
小红时常来找我,每次都是来给我送食物。她只期望每年的假期我能与她一同
乘火车返回三角城。我喜欢独往独来,从未与她同舟共济过。硕士生三年,我的外
婆和奶奶相继过世。空缺感与后青春期的过度敏锐和多愁善感,将我向虚无(远达
不到存在主义的本旨)推进了一步。我蓄了长发,穿着破旧的牛仔衣裤,从外形到
内心都布满灰颓之色。人终归要死去,何必生,何必枉走一场人世。自幼奠定的基
督信仰,在所谓知识猛长的年代里反而被我忘诸脑后。
在梦里,小明或者类似小明的小伙子了会给我以亲热。醒时,我似乎有欲而无
爱。不要家庭,不要后代,这一幼时朦胧的想法已化为坚定不移的结构。当小红来
找我,告诉我小山明子、小明、她和在方城的那位异姓姨妈很快就要移居东京,松
原薰已为他们办好了一切手续,并徵询我是否去(意味着作她的家属)时,我断然
拒绝了。小红哭了,第一次问我,“为什么不爱她”。我沉默许久,说:“我谁也
不爱,只爱自己。”
小红一家去了日本,留下赵江河一人在三角城:他坚决不肯去“小日本国”。
得知小红是混血儿,一些追他的男生泄了气,另一些则更加起劲儿,不停地写求爱
信寄往东京。后来,一个长相比我还文气的白面小生被小红选中,几经周折办好了
护照和签证。他叫迟斌斌。临行他来向我辞行。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神,我断定他不
会爱小红。我竟会警告他:“到了东京,不许碰她的哥哥!”
(14)
取得硕士学位后,我留在方城日本问题研究所工作。爸爸曾来方城天主教圣公
墓祭奠奶奶和爷爷的炼灵,住在我的单身宿舍中。看到我发表的几部著作和散见於
报刊的文章,他不再为我没有学医而耿耿於怀了。甚至,他羡慕我的选择:文字是
生命可以寻觅的踪迹。他还试探着问我,如果我写小说或传记,涉及到他,会不会
“丑化”他。我迂回地回答:如果“丑化”,宁愿不写父亲的形象。不过,从他日
渐衰老的目光中,我还是能看出几许担忧。是的,倘若我用文学的方式写他、写小
明、写我自己,会不会造成歪曲呢?同爸爸的那次见面后,我中止写纯文学类的作
品而只写论文:我得等待,等待时光的水流涤净人与物跃动之中所荡起的尘烟,等
待其现出本真,才能动手去触碰。
小燕姐姐已经出嫁,并生了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女儿。女儿长到3岁,一家三口
到方城来玩,住我新分配的单元公寓。她告诉我,小山明子已回三角城定居,决定
不再回日本,赵江河每天给她做饭烧菜,像变了一个人。小红经常打越洋电话给姐
姐,她们依旧是好朋友。小红的性情大改,话极多,又大胆。她告诉姐姐,她生了
一个男孩后,迟斌斌就同她离了婚,因为他已取得日本国籍。小红又找了一个德国
小伙子,小她七、八岁,很爱她,她也许会将儿子送回三角城由小山明子带,她去
杜塞尔多夫定居。她还通过姐姐问我愿不愿意作为学者去东京,她的一个情人是日
本大学的董事,他完全有力量为我安排一个在日本研究日本文学的职位。
她没有提起小明。他去日本后没人说过他的任何消息。在姐姐返回三角城的前
夕,我请他们去方城最有特色的美食城为他们饯行。席间,我和姐夫喝了很多啤酒
。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应生端酒上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小明。我问姐姐
:“小明怎么样,他在东京?”姐姐迟疑了一下,说:“告诉你,你可别难过。”
我答应她,怎么会难过呢?姐姐说:“小明到了东京,一直把自己当中国人,学日
语学得又相当吃力,有两三年都没事做,后来,他离家出走,当了やくざ(黑社会
帮派),同一群台湾华人在一起。”
我又叫了一杯生啤酒,边喝边咽眼泪。放下杯子,我对姐姐说:“请给小红打
电话,要那个董事给我发邀请,访问学者或旅游考察都行,我要去东京。”说完,
我离席,到洗手间里痛哭起来。我仍旧是昔日那个少年,有着一种纯洁而易於感动
的心灵。我不会颓丧和沉沦,只要这个世界上有过一个我真正爱的人。
上一页 [1] [2] [3] [4] [5]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