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冬春之交,是三角城中小学放假和升学的季候。我在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本校
高中部后,只身一人到圆城去看外婆。外婆已83岁,身体依旧不错,还能带我去自
由市场买活鲤鱼。小舅舅和小舅妈上班的时候,我就买上一张满城飞的电汽车月票
,独自去逛这座我每年都来却十分陌生的都市。我先去看了圆城博物馆的恐龙展,
我一直对“恐龙灭绝於大陆气候变冷”的学说持怀疑态度。展览令我失望,那巨大
的恐龙化石骨架根本不能激发我的想像力。那些恐龙蛋化石,简直就像一些能工巧
匠(民间的)故意伪造的,丝毫引申不了内中的蛋黄以及小恐龙。圆城单辟有“抗
日战争纪念馆”,其中有许多幅日本宪兵枪杀或刀杀圆城居民的现场照片,有他们
用过的大炮、枪支和军服。我去参观,似乎仅仅出於习惯和对种族关系史的爱好。
至於“何以故”的问题,已不再困扰我。严格地讲,是一些更为私人化的“何以故
”(譬如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相爱)挤掉了国家民族之类的“何以故”。爸爸
何以故成为医生,爸爸何以故爱上妈妈,妈妈何以故30岁才生育,赵江河何以故总
是打骂小山明子,小红何以故总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周极何以故偏爱东周列国人物
和故事尤其是姜子牙,我何以故期望上高中不同小明分在一班。还有,我何以故一
出生就是男孩子而不是女孩,我何以故不能穿花衣裳穿大红格儿的裙子,我何以故
再也不能当文艺委员,我何以故喜欢在小明的覆盖下睡觉,我何以故想与他时而亲
近时而像陌生人那么有距离感,小明何以故要看重冯莉莉,追求姐姐的高中男生何
以故那么多,姐姐何以故叫小燕子我何以故叫小品。
小品不知不觉来到葵花旅店门口,从敞开的门往里观瞧。我看到门厅(我从前
坐过的那个有旧沙发的门厅)更加幽暗而狭小,店老板孤坐在柜台上望着门外的我
,脸上布满皱纹,目光却贼溜溜的,吓得我没敢再露头。我到圆城医大的校园中整
整逛了一天。我一一将那儿的建筑物实物与爸爸旧照片中的建筑物虚物对应起来,
并想像着爸爸当年如何英姿勃发地在这里读书、划船(校园内有湖)、打球、赛跑
(他是100米冠军)、解剖尸体(男尸还是女尸呢),还有谈情说爱。对了,爸爸同
谁谈情说爱呢?应该是医大的女生(那时铁路系统的人普遍认为搞医的人漂亮而风
流韵事多)。妈妈没有读医大。那么爸爸肯定有过别的女人,就像小明在我之外还
有冯莉莉一样(他“有”她么)。据说爸爸从少年时代起就是他人生途程中每一个
小环境的美男子/英俊男子,这样一个风头人物同我清秀而虔信的妈妈之间果真彼
此忠诚么?我在圆城医大校园中走,如果有保安人员问我的身份,我就会骄傲地说
:我爸爸是这里8期毕业生,现在在三角城铁路医院当外科主任。我这么一说,他们
就会绽出笑脸问:是不是你也想考这里?依当时的情境,我是多么愿意点头作答呀
。可是,我会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我得去考能解答一切“何以故”的大学。
(11)
我一回到三角城,就听说小明家里出了大事:那个蛰居圆城“色迷迷的”日本
男人自称是小明的舅舅来三角城找小山明子,被公安机关扣留,小山明子也遭到拘
捕。传出来的缘由是,他们都是日本特务。我已长大,对特务一词再不会像从前那
么抱以瑟瑟发抖的恐惧。而且,我已有我的主见:那个男人也许是特务,但是小山
明子肯定不是。
赵江河一反常态,滴酒不沾,下了班就给小红和小明烧菜烧饭。听周极说,他
还经常去公安局为小山明子担保,担保她不是特务,只是他的父母收养的一个日本
遗孤,他的父母死后,他们“兄妹”就遵照二老的遗嘱结了婚。至於那个日本男人
,似乎仍脱不开嫌疑。
小明已变得沉默,几乎像一个好学生,每天准时上学放学,功课也一学就会。
我同他仍在一个班级,班长我不想当,文艺委员任命了冯莉莉,我乐得与老师及课
外活动中的风头主义保持疏离状态,以便我在毕业高考时一鸣惊人,把所有的人和
事统统甩在身后:包括那些爱重我而又辛勤教书的老师(譬如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刘
文东),包括双眸黑如幽潭声似银铃(一个多么庸俗的比喻)的冯莉莉,也包括可
能连上大学的设想都没做过的小明。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妈妈的品格发生不满:为了避开与“特务份子”的嫌疑
关系,她自动疏远了左邻一家,她以行动告诉人们:她不是小山明子的朋友。耶稣
被拘捕后他的大弟子伯多禄(也正是我的教名)在鸡鸣前三次拒不认主。我的妈妈
拒不认友。我在心底蔑视她。尽管我也为她找许多托辞开脱,诸如为了保护她的孩
子,诸如女性的软弱,诸如也许她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朋友相交密切仅仅出於近邻
的地理位置。
仲春时节,小山明子“无罪”获释,那个叫松原薰的日本男人因特嫌罪被遣送
“回”日本。据我猜测,他原本是个遗孤,后来被日本右翼收买,成为潜伏的特务
。我还猜测,他与小山明子之间存在过一段青梅竹马之类的恋情。
小山明子一回到家,赵江河立即恢复本性,又喝酒又打人。不过,小明用过狮
子点头之后,他已不再打骂小明了,不知是因为怕他,还是别有原因。小红挨了打
骂,就跑到我家来找我姐姐。那一天,我忽然发现她长得根本不像赵江河,而是愈
来愈像小山明子和小明。而且,从各个方面(头发、身条、笑的样子、嗓音)都比
冯莉莉漂亮得多。我想,我如果要打击冯莉莉(我为什么要打击她又打击她什么呢
),就可以打出小红(低我们一个年级)是我的女朋友这张王牌。仅仅从虚荣的角
度看,小红是足以给任何男孩子带来梦想的那种小美女。可惜,她比不上她的哥哥
有魅力。也就是说,她一点也不吸引我。
爸爸很喜欢小红。我甚至听他和妈妈认真地商议过要去左邻家提亲,为我和小
红,免得那么好的女孩子旁落他家。我又羞又恼,觉得自己受了平生至大的羞辱,
甚至是奇耻大辱:我怎么可能去找女孩儿,怎么可能去成家生孩子,我如此孤高,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如此孤家寡人的远大志向,如此推崇修士和神父们的榜样,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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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靠的认识,或者说我矛盾而混乱。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和事,也怀疑上帝(
如果他全能,为什么允许关闭圣堂呢),祈祷的时刻愈来愈少,甚至几乎不祈祷,
偶尔祷告一次,也是因为有所求祈,譬如零用钱快些增长,增长到足以去购买百货
大楼里出售的那双高腰皮鞋。
(12)
高二年级的下学期,也就是毕业和高考之前(那时高中部只设两年制),我和
小明彻底反目成仇。事故的起因是我认为小明背叛我。他怎样背叛了我呢?他与冯
莉莉约会,而且我相信凭他的随意和天然,他与冯莉莉的约会绝不会止於谈话或手
拉手。
我像一只失控的野猫,一见到他们眼去眉来的样子就眼中喷火。有许多次,我
想冲上去扇小明的耳光。
我的理智仅仅能抓握我到这个程度:不要动粗,那是粗俗的。不过,一个关键
的时刻还是来临了。
那是初冬的一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们将在深冬参加高考)。我作为尖子
中的尖子,每天放学后到教导处去接受教导主任的专门辅导(他原是地理老师,地
理是我唯一薄弱的课程)。那天我受完辅导天已傍晚。三角城的冬天落日很早,走
近教室时,光线已黯淡得仅能看清走廊和门的轮廓。我推开教室的门,打开灯,打
算到座位上取书包。灯亮的同时,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坐
着冯莉莉,身边紧贴着她站立的是赵亚明(小明的学名),他们都面孔潮红,神色
恍惚,显然刚从某种接触动作上分开。不知为什么,我格外冷静,步伐坚定地走到
自己临窗的座位上从桌膛中取出书包,从容地将地理书和笔记簿装进去,扣好扣带
,背上,转身,起步,踏上讲台,步至讲台近门的一端我停下来,向他们转过身,
正视他们那个一直定格在那里的姿势,像一个审判者或宣判者那样用十分戏剧化的
冷漠腔调说:“告诉你,赵亚明是日本人,他妈妈叫小山明子,他舅舅叫小山薰,
是日本遗留的特务,不久前已被强行遣送回日本。”
时至今日,三角城人最反感的种族依旧是大和族。时至今日,我仍能在记忆中
清晰地看到冯莉莉那双幽潭似的大眼睛由惊愕转为厌恶的神色变化。时至今日,我
仍然为自己将松原的姓氏改为小山而既得意又懊悔。
从那以后,冯莉莉再也未同小明说过一句话,小明也再没有有意识地看过我一
眼。领取了高中毕业证,小明就到铁路机务段当了蒸汽机车上专门为蒸汽机加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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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状元,又因吹黑管吹坏的肺叶上留下的钙化点而未被第一志愿圆城大学录取,
只进入了第二志愿方城大学。凑巧的是,冯莉莉考取的是圆城医大,成了我爸爸的
后辈同窗。还有一个凑巧的插曲:我赴方城报到所乘的列车,恰恰由小明担当司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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