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从向爸爸提出“何以故”而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之后,我便十分留心日韩战争
、日中战争、日中邦交等方面的史料和展览。写作文时,也常常在老师出的题目下
加上对日本问题的研究,譬如老师出题《我的父亲》,我就加副题《假如他是个日
本遗孤》,譬如老师出题《无雪的冬天》,我就加副题为《北海道的冬天总有雪》
,搞得初二年级任语文课的老师非常反感我:他认为我是骄傲自满,好出风头。三
角城博物馆的东区开办一个长年展出的“日军侵华展”,我至少去看过三次,还详
细地作了笔记。石川达三写的《活着的士兵》一书进入我的书架,与气质上更与我
投合的作家(我自认投合而已)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太宰治的作品列在一起。
我的爸爸原本反对我读三岛和太宰的作品,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有“自杀情结”。其
实,川端也是自杀死的,但爸爸很喜欢他《伊豆的舞女》,便不把他与“变态作家
”等同。我当然不会听他的话,而且更加放肆地看待他:他根本没读过三岛和太宰
,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他们的死的方式而已。尽管我喜爱文学多少受他“遗传”,但
他已露出“业余”的老底,而我差不多是整个或3/4的“专业”了。
我一方面痛恨日本人,从展览上,一方面喜欢日本人,在安永透的身上,在小
山明子的身上。学习俄文的同时,我也跟着爸爸学习日本语(爸爸很忙,只随意性
地教我几句口语,当他学生的那一小会儿,我依旧仰慕他),但我从不像小朋友们
那样用“马鹿”这个日文词乱吼乱叫。是的是的,我从不骂人,一句脏话也没说过
,我是个标准的小教徒,尽管教堂已被政府关闭,读《圣经》已被禁止(我妈妈的
阅读转入地下)。
天使在我呼吸的纯净语言空气中进进出出,我羞於用哪怕半个脏字污染那个渠
道。学校开设化学课后,元素符号成为我最得心应手的工具。我数理化门门俱佳,
仿佛是应了三角城那句古老的文化谚语: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爸爸为了我的
理科佳绩,愈来愈少过问我的学业。他以为我会考圆城医大(他的母校),继承他
的事业。他曾经特意安排我去手术室,观摩他为一个跳车的小伙子截肢。他不会想
到,正是那次观摩手术现场使我最终笃定了心意不从事任何与人体相关的科学活动
。对於爸爸只希望我像他那样“业余爱好”的文学、艺术,我反倒早早设定作为终
生的职业,哪怕爸爸向我灌输一千次“艺术家大多会饿死”的论调。
对於波兰神父、瑞士神父的被逐出境,我一直耿耿於怀。我渐渐了解到,爸爸
和妈妈都曾经是他们的学生。他和她在教会办的要理班上开始识字,成年后又作了
他们的朋友。爸爸妈妈曾在他们被关押被毒打的时候去看望过他们,可是无力挽留
:教民们是多么想留住他们呀!奇怪的是,被仇恨的、无人想挽留的人,那些日本
人倒留了下来。右邻的高中生周极说:“日本人最讨人嫌,全世界都烦他们,尤其
那些到过三角城的日本人,想回国,日本国内的人都不想要他们,何况他们连日本
亲戚的姓名地址都不知道。”我认为,周极对“何以故”的回答既简单又中肯。为
此我有一年左右经常围着他,听他讲故事,从他那里借书看。从他那里借来的书,
有些直接描写到“性”。在书上读到它时,我有些被挑逗的兴奋感。依我的官能经
验,我还不太能够了解它。因此,对它的好奇既强烈,又僵死得毫无进展。
听过周极发表的答案后,我每次看到小山明子的身影都会心生怜悯,有时是对
她夹杂几根白发的秀发,有时是对她不大苗条又有些矮小的身材,有时是对她微微
有些O型的小腿。她无亲无故,孤身一人,多么孤苦伶仃(我几乎从未衡定过赵江河
、小明小红同她的亲缘关系,而且还不知道混血儿这个词,一直把小明小红当三角
城人看)。她无家可归,有国归不得,简直像乐府民歌里“十五从军征”的老人。
有时,我躺在床上望着天棚,竟会为她流下泪来。她没有走,不是什么安然遗留,
而是因为她在她的祖国举目无亲。
(8)
秋天刚刚开头,我们的新学期就开始了:头三天校内劳动,扫教室,铲除操场
上的野花野草,接下来的三天去郊区“与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理所当然,
除草时小明在前我在后,他用铁铲除草,我用双手将草茎草叶拢集到一起,抱着扔
到围墙根上。我拢得慢,抱得少,小明铲净草,就放下铲子帮我抱。到了农村,农
民根本不信任我们,不让我们去菜地里干活,只把用来喂牲畜的玉米田给我们供我
们进行“劳动游戏”(我的命名)。因此,我们基本上是边玩边吃有甜汁的玉米杆
,晚上早早就收工。
晚上,我和小明被分配在一户养着大型柴狗的壮年农民家里住。一到晚上7点,
当地就停止供电。我和小明被主人让进套间的里间住,他们夫妻带着三个幼年儿童
住外间。由於晚餐吃的是当地特产的新鲜蔬菜和香瓜,刚一躺下我和小明就想上厕
所。农民家的厕所都在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一只大柴狗(我那时怕任何种类任何体
积的动物,尤其怕鼠、猫和狗)。小明不怕狗,但怕惊扰了主人,就站在窗台上将
尿喷在窗棂外的土墙垛上,让它顺墙流下去,既不发出声响又排除了腹内的液压。
我羞於那样做,一直憋着,直到憋不住,方才央求小明陪我去了一趟厕所。我们轻
手轻脚,往返似乎都没惊动主人,奇怪的是,也没惊动那条大黄狗。
朦胧间我刚刚入睡,就被隔壁一声似痛苦似快乐的叫唤惊出一身冷汗,醒了过
来。恐惶中,我不禁把头拱近小明的枕边,隔着被单抱住了他,隔壁传来高一声低
一声的呻吟、咒骂和撞击的沉闷声响,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的汗毛都倒竖
起来(如果那时有汗毛的话),从双腿之间的分缝处生出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兴奋
感觉。小明也已醒来,他展开被单将我拥进去,先是紧紧地侧抱着我一动不动。他
的个子比我高,我能感到的是在我的双腿之间有他身体的一部份正在硬化。被他那
么抱紧,我有一种不成熟的陶醉体验,至今仍依稀残存在记忆里。当他开始笨拙而
本能地寻找我的双唇并吻住时,我几乎无力挣脱。不过,一股羞涩的理智还是促使
我避开他的唇挣开他的搂抱,撤回到自己的被单底下。
自己的被单中有一缕缕的寒意,使我感到孤冷。我立即又在渴望小明强有力的
拥抱,可是我没动(那也许是我一生渴望而又羞於主动表达的性爱生活的预兆)。
隔壁的叫声撞击声愈发剧烈起来,那种剧烈有一种无法言明的韧性和召唤力。小明
适时地钻进我的被子,压到我的身上,吻我一下,就开始脱自己的内衣和内裤,同
时他小声而急迫地对我说:“快,脱喽。”我没动,待他脱完自己的,又帮我脱尽
了我身上的所有织物。我们都已精赤条条,他压在我的身上,双臂环抱到我的背使
我的头有些后仰,很不舒服。他开始吻我,并将勃起的长而笔直的少年器官在我的
小腹和双腿之间蹭来蹭去。我把双臂从他的双臂中挣开,使他的双臂离开我的后背
。他的双手开始在我身上乱抓乱摸,在他的抓摸下,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肌肤光
滑如绸缎。
他将他的性器置於我双腿的夹角中,很不顺畅地开始抽动。我们都感到了摩擦
的疼痛和快感,我仰起头,接受他的吻。就在那时,我的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快感迅
速滋生、蔓延,并随着一股液体涌流而出,在一阵痉挛般的抖动之后,小明也将精
液射在我的双腿之间。那一年,我15岁,而小明15岁半。我们的初始体验在一个意
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场景和动效中和意想不到的时刻共同完成。此后两夜,我
们都是赤裸着搂抱而眠(基本上是他伏在我的身上),但是都不再有强烈的冲动和
激情。我们在一起,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亲热、安全。在无言中,我们用尚未长
成的身躯交流着那种模糊了兄弟、友朋、恋人、情侣、夫妻、生死界限的爱:它宽
泛、稚嫩、纯净而短促。
(9)
临届初中毕业,我有一种预感:上了高中,文艺委员这个职务不可能让我这么
一个大男生充任了(我在半年前被恢复旧职)。为了让全世界所有的文艺委员黯然
失色,也为了告别“艺坛”,我编排了一出独幕舞剧《仙童与桃子》,一出独幕话
剧《记忆》,还有另外几个小节目参加毕业汇演。我安排冯莉莉来与我共跳舞剧的
双人舞,要小明扮作过大的桃子。在独幕剧中,小明饰演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宪
兵队长,而我饰演被他百般折磨英勇不屈的占领区少年,冯莉莉在台畔以“我”的
“记忆观点”叙述她所目击的“往事”。
汇演那一天,我的妈妈、姐姐、小山明子、小红都到铁路员工俱乐部坐在来宾
席上观摩我们的演出。
《记忆》一开幕,我穿着破败的戏装被捆在一根柱子上,宪兵队长穿着马裤马
靴长着八字胡挎着钢刀提着皮鞭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一边把皮鞭甩得山
响,一边骂着“马鹿”。在那一刻,舞台上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小明就是那个日
本宪兵,那个日本宪兵就是小明。一直到整场演出结束,我们的节目分获了一、二
、三等奖(《记忆》获一等奖),那种印象都没有淡化。
是的,小山明子是日本人,她的儿子也应该是日本人。从前,我只把小山明子
当日本人,把小明当中国人,实际上呢,小明和小红是“混血儿”(我终於找到了
一个恰如其份的词),既是中国人也是日本人。细究起来呐,小红更像赵江河,像
中国人,而小明更像小山明子,唇齿眉眼之间暗藏着一股大和族特有的凝炼和静默
。发现了这一点,我将小明与三岛笔下的安永透联想在一起,设想着他面对着伊豆
半岛,在清水港塔形信号所里孤寂而执着的侧脸(他的侧脸像雕塑一般完美无缺)
。“微笑是绝不容忍别人的最后标记,是撇成弓状的嘴唇所射出的隐形的箭。”安
永透/小明在16岁的年龄为什么“心是冰冷的既没有爱也没有泪”呢?不,不,不
是小明,只是透。小明没有泪,但有爱。他爱谁呢?我,还是冯莉莉?我爱谁呢,
如果透和小明同时站在我面前任我择选,我会选择小明还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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