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人不用汉语写作并不难,难的是写作对象是非母语题材,而且还杀进所在国的畅销书排行榜,我知道的中国海外作家,有这本事的,就旅居日本的毛丹青一个。
也许这个小细节可作为毛在日本的影响力的见证:出访日本前,日本大使馆提供了两本介绍日本的书籍,其中一本正是毛丹青写的《狂走日本》,另一本则是日本大使馆文化中心编辑的书。
《狂走日本》该算一本典型的游记,而且带有很强的文化探究味。老实说,我很不喜欢看那种明明到了现场却感觉作者是猫在家中翻翻资料介绍然后一番文化历史感叹的所谓游记。《狂走日本》却是个例外,它每篇都有强烈的现场感,甚至夹有几篇纯粹的叙事故事,更特殊的是毛本人的文化或心灵视角,他的眼睛既有日本人看日本人的融为一体的自然,又有稍微拉开距离的中国人看日本的刻意。
这种难以言传的若即若离,莫言为《狂走日本》作序的题目最为切要:你是一条鱼。意思是,已生活在日本的中国人,算是学会了在水里游泳,但日本人是鱼,中国人是虾蟹,一眼看得出差别,而毛则完全是一条日本鱼了。顺便说一句,莫言在序中充满了对毛的感激:大江健三郎到山东拜访莫言和莫言到日本拜访大江健三郎,牵线搭桥者正是毛丹青。
如果说毛丹青是条鱼这算揭人老底的话,它还有另外一重含义,毛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日本后,做了若干年鱼贩子,发了笔财后才开始圆自己的作家梦。
按照毛丹青的解释,《狂走日本》的“走”字,在他潜意识里是日语的意思,和古汉语的“走”意思一样。
如果是向中国人介绍日本社会和日本人基本面目的书,《狂走日本》显然不是最好的推荐书,——毛写此书也志不在此,而事实上今天也并没有这样的一本书值得推荐。
毛太熟悉日本,所以,他更习惯于探究日本人的心灵,但长期生活在日本人当中,在他有意识地要把自己“摘”出来,以中国人的眼光审视日本人时,他已无法察觉,自己在有意“中国人”时其实已很不“中国人”了,譬如《呕吐的野猫》一文,他给我解释这篇文章是要残酷地剖析一下日本人那种隐晦而固执的性格,但我在这个“中国人”的“我”身上怎么看都全是日本味。而《“物哀”与“真心”》一篇中,那种潮湿的林间落英满地的审美意境,甚至要我觉得终于隐约看到了一个典型日本人文化心灵的最深处。
大陆粗放的心灵无法深抵岛国的“物哀”与“真心”,——事实上,对日本这个邻居,今天中国人太需要一部综合介绍日本的常识读本。对日本这个整天在中国人嘴里念叨的国家,中国人对它的了解大部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抗战电影中,少部分人则从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那儿确信自己熟悉了日本,但迪克特本人从来没去过日本,尤其是,很多中国人压根儿没意识到,西方中心视角下的日本,许多特质完全是与中国共有的,譬如今天中国喜欢学着说,日本文化中没有“罪感”意识,只有“耻感”意识,但在这一点,中国人恰好与日本完全没有区别。
毛丹青这条日本鱼现在的担心是,该怎样使自己不失去对日本的距离审视感。在神户一家酒吧见面时,我建议别在高端的文化艺术上与小众交流对话,该是面向大众的时候了,以他深入日本的程度,没理由落在美国边缘人的林达夫妇后面。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认为自己多年的积累能够超越戴季陶的《日本论》——这是本洞见高于《菊与刀》却为中国人自己所不熟知的著作。我非常相信他,毕竟,我不知道还有谁像毛丹青一样有一双这样复杂的鱼的眼睛。
青年参考 2005年0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