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稻田
布多力在布满火山灰的森林中,往小镇方向整整走了半天。每当风一吹,
树上的火山灰就呼啦呼啦掉落下来,彷佛烟雾或暴风雪。不过,越接近平地,
火山灰也逐渐稀薄减少,最后终于可见到绿树,小径上的足迹也消失了。
当布多力走出森林时,他不禁目瞪口呆。因为自他眼前的平地直至远方的
白云之间,宛如由几张漂亮的桃红色、绿色、灰色卡片组成的拼图。靠近一看
,桃红色的地方整片开满了低矮植物的花,蜜蜂忙碌地飞舞在花丛间。绿色的
地方长满了伸展着小穗子的草,灰色的地方是浅浅的稻田。每一块稻田都被低
矮狭窄的田埂隔开,里面有人在用马挖掘或搅拌泥巴。
布多力在稻田之间走了一会儿,碰到路中央有两个吵架似地大声争论不休
的人。右边那个红胡子的说:
“不管怎样,我已决定干了。”
另一个戴着白斗笠、身材高大的老爹说:
“叫你不要干就不要干!加那么多肥料,只能收回一大堆稻草,收不回任
何一粒稻谷的。”
“不,依我看,今年的气温一定有前三年加起来那般高。我今年就收三年
份的稻谷给你看!”
“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干!”
“不,我要干。花都已埋进去了,这回要加进六十块豆饼,再加一百驮(
译注:一驮约有一百一十公斤)鸡粪。喔,说有多忙就有多忙,这么忙的话,
就算是豇豆蔓也好,真想叫人帮忙。”
布多力情不自禁走上前行了个礼:
“能不能请你们雇用我?”
两人吓了一跳同时转过头来,红胡子手顶着下巴看了布多力一会儿,突然
笑出声来:
“好,好,你可以拉马的鼻棒犁田。马上跟我走。总之是成是败,等秋天
一到就可分晓。走吧!真是忙死了,豇豆蔓也好,我都想请来帮忙了。”
红胡子交互对布多力和老爹说毕,转身就走了。后头的老爹低声自言自语
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到时你就会知道。”
这天以后,布多力每天都下田拉马犁田。桃红色卡片和绿色卡片也日渐被
翻垦成泥沼。马儿经常溅起泥浆,打在犁田人的脸上。布多力犁完一块田后,
必须立刻再犁另一块田。一天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最后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不
是仍在走路,有时还会觉得泥浆像是麦芽糖,冷水像是温汤。
风阵阵吹来,不是让附近的泥水粼粼闪动,就是将远处的水面染成银白色,然
后扬长而去。那似酸又甜的云朵,每天在上空悠哉游哉地飘流,看起来真令人
羡慕。
这样过了二十天左右之后,所有的稻田才总算被翻垦成稠糊的泥浆。第二
天清晨,主人即兴冲冲地与从各地召集来的帮手,开始在田里插满矛状的绿色
秧苗。十天左右,自家的秧苗全插完后,主人就率领着布多力与其它帮手,每
天到先前来帮忙的人家中干活。待众人家都轮过一圈后,再回到自己田里,开
始每天重复着除草的日子。布多力主人家的秧苗,长高后颜色近乎黑色,但毗
邻的稻田却是一片蒙眬的青翠色,远远看去,双方的稻田界线分明,很容易区
隔出来。
一星期后,除草工作完毕,又到别家稻田去帮忙。有一天早上,主人带着
布多力途经自家的稻田时,主人突然惊叫了一声,呆立在原地。布多力望着主
人,发现主人连双唇都发青,愣愣地直视着前方。
“生病了。”主人终于开口。
“是头痛吗?”布多力回问。
“不是我,是稻子啦。你看!”主人指着面前的稻苗。
布多力蹲下身仔细看,果然,每片叶子上都散布着前所未见的红色斑点。
主人无精打采地默默绕了稻田一圈,就掉头回家。布多力忧心忡忡地跟在主人
身后,回到家,只见主人一言不发地将毛巾浸湿,拧干后搁在额头上,随后即
倒躺在木板房内。过一会,女主人匆匆从外头奔进来。
“稻苗得病了是真的?”
“嗯,全完了。”
“没办法补救吗?”
“大概没有,跟五年前一模一样。”
“所以我不是叫你不要冒险吗?老爹不也劝阻过你了?”女主人呜呜咽咽
地哭了起来。
主人却突然精神一来,霍地爬起身:
“好,我既是伊哈特卜平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怎能因这种事就认输?好
,明年再来一次!布多力,打从你来这里后,应该还没好好睡过一觉吧?去睡
吧,睡个五天十天都没关系,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等一下会再到田里变个有
趣的把戏给你看。不过,今年冬天咱家只能天天都吃面条了。你喜欢吃面吧?”
主人说完,帽子一戴,就出门去了。
布多力回到自己的仓房后,本想听主人的话睡个大觉,可是心里却老是惦
记着田里的事,只好又起身闲逛到田边。主人不知何时已到,只见他一个人抱
着胳膊站在田埂上。布多力望向田里,又发现田里满是水,勉强可见到稻苗的
叶子,但是水面上却飘浮着一层闪闪发光的石油。主人说:
“我正在试着闷除这种病。”
“用石油可杀死病源吗?”布多力问。
“把人从头到脚都浸在石油中,连人都会死。”主人边说,边吸进一口气
,缩了缩脖子。
这时,水渠下方的稻田主人高耸着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大声怒吼:
“为什么把油倒进田里?油都流入我的田里了!”
主人看似已全部都豁出去了,反倒沉着地回说:
“你问我为什么把油倒进田里?是因为稻子得病了,才把油倒进田里。”
“那又为什么让油流到我的田里?”
“你问我为什么让油流到你的田里?是因为水会流动,油也自然跟着水流
动。”
“那你为什么不堵住水口,不让油流进我的田里?”
“你问我为什么不堵住水口,不让油流进你的田里?是因为那里不是我的
水口,所以我没办法堵啊!”
隔壁稻田的主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冷不防哗啦哗啦走进水中,开始在自己
的水口堆泥浆。主人抿嘴一笑:
“那男人很难缠,若我先堵住水口,他一定会生气说为什么要堵水口,所
以我才故意让他自己来堵。只要那边堵住了,今晚田里的水大概会淹没稻草头
。走吧,回家去。”
主人领先大踏步往家的方向走。
翌朝,布多力又跟主人到田里察看。主人从水里捞出一片叶子再三地检查
,结果仍是愁眉不展。第二天也是一样。次日也是如此。第四天也是一样。到
了第五天早上,主人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
“听好,布多力,我们要开始种荞麦了。你到那边把隔壁的水口打通吧。”
布多力听从吩咐打通了水口。田里的石油水即水势凶猛地流进隔壁的田里
。布多力心想,对方一定又会怒气冲冲地前来理论。果然,中午时分,隔壁稻
田主人拿着一把大镰刀来了。
“喂,你为什么把石油流入人家的田里?”
主人依旧镇静地沉声说:
“石油流入你家田里有什么不好?,”
“稻子会全部死光光啊!”
“稻子会不会全部死光光,你就先看看我的稻田吧。到今天为止,我的稻
子整个泡在石油中已四天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变红的稻子是因为得了病,
其它长得旺盛的正是石油的功劳。再说,石油流进你的田里,也不过是流过稻
根而已,也许这样反而比较好。”
“石油能当肥料吗?”对方的脸色稍稍柔和下来。
“石油能当肥料或不能当肥料,这我不知道,不过石油是油的一种吧?”
“这个啊,石油当然是油啊。”男人已完全息怒笑道。
田里的水很快就消退,眨眼间即可见根部上的整株稻子。稻子已长满了红
斑,宛如被烧得通红似的。
“看着吧,我的稻田要收割了。”
主人笑道,然后和布多力一起割稻,再实时地播下荞麦种子,掩上土。
那一年,果然如主人所说,布多力主人家每天都吃荞面。第二年春天,主
人说:
“布多力,今年稻田比去年少了三分之一,田里的活轻松许多了。不过,
你得用功读通我死去的儿子曾经读过的一些书,想办法帮我种出好稻子,让那
些嘲笑我只会下睹的人去大眼瞪小眼。”
主人说后,给布多力一堆形形色色的书。布多力每逢有空档时,就一本接
一本地读那堆书。其中有一本作者是古伯的书,内容是教人如何做人的道理,
布多力觉得特别有趣,反复读了好几遍。当布多力又听闻那个叫古伯的人,在
伊哈特卜市开办为期一个月的短期学校时,实在很想去跟他学习。
那年夏天,布多力很快就立了个大功。因为那年田里的稻子又在前一年稻
子患病的同一时期,眼看就要重蹈覆辄时,布多力用木灰与盐控制了病情。八
月中旬,稻子全部抽了穗,每枝稻穗都长满了小白花,小白花逐渐变成浅绿色
的稻谷,随风摇曳翻滚稻浪。主人得意到极点,逢人便自夸说:
“哈,我下了四年赌注,没一年成功过,不过今年却能收成四年份。这种
滋味还真是不错呢!”
然而好景不能延续至翌年。从插秧时期开始上天即不下雨,致使水渠干凅
,田里的泥土龟裂,秋收时勉强收获到只够过冬的稻谷量。本来寄望于第二年
,岂知第二年也久旱不雨。每年都寄望第二年能丰收,却每年都失望了,布多
力的主人逐渐无余力再在田里添肥料,不但卖了马,连田地也渐渐卖了。
某年秋天,主人难过地对布多力说:
“布多力,我本来是伊哈特卜的大地主,至今为止也赚了不少钱,可是这
样连年不是冻灾就是大旱,我的稻田也只剩下往昔的三分之一了,而且明年已
没法在田里施肥。不仅是我,我想明年有余力在田里施肥的,恐怕找遍整个伊
哈特卜也找不出几个人吧。在这种状况下,也不知何时才能付给你酬劳。你还
年轻力壮,继续待在我这儿太可惜了,这只是一点小意思,你带着这些东西,
到别处去寻找你的好运吧。”
主人给了布多力一个装了一些钱、一件藏青色麻布新衣,以及一双红皮鞋
的袋子。布多力已忘却过去干活时的辛劳,很想什么都不要,只盼望能继续待
下来,可是继而一想,待下来也是没什么活可干,只好再三向主人道谢,告别
了他干了六年活的稻田与主人,往车站方向走去。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